腐葉的腥氣混著晨露的清冽，在鼻尖縈繞不散。蘇明藥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亂葬崗的淺坑里，身上蓋著薄土，領口還別著半片干枯的七星草——是沈清晏留下的記號。假死藥的效力尚未完全褪去，四肢仍有些發麻，他撐著坑沿坐起身，后腦勺傳來鈍痛，伸手一摸，摸到塊沾著血的碎瓷片，是昨夜掙扎時被沈清晏失手打碎的藥碗碎片。
“倒是比我預想的醒得早。”
沈清晏的聲音從坑邊傳來，他穿著身粗布短打，手里提著個竹籃，里面裝著粗糧餅和水囊。“王御醫的人搜了半夜，沒找到‘尸體’，已經回去復命了。”他將竹籃遞下來，“這是最后一次幫你，往后的路，得自己走。”
蘇明藥接過水囊，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是塊刻著“藥”字的令牌，與楚無咎給的“藥衛”令牌材質相同。“這是……”
“前朝藥監的令牌，能在西山兵營通行無阻。”沈清晏避開他的目光，“別問我怎么來的，你只需要知道，三天后的月圓之夜，太子會用‘子母蠱’催動藥人，那時宮門會打開半個時辰，是唯一能阻止他的機會。”
蘇明藥攥緊令牌，金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沈清晏的話漏洞百出——若真心相助，為何昨夜要強行灌他假死藥？若想隱瞞，又為何要給通行令牌？這矛盾的舉動背后，藏著比太子逼宮更復雜的算計。
“你到底是誰？”
沈清晏的肩膀僵了一瞬，轉身望向遠處的山巒：“等你找到九竅玲瓏芝，自然會知道。”他留下個油紙包，“這里面是龍血泉的地圖，靈芝就長在泉眼附近。但記住，泉邊有‘守芝人’，是裴家世代培養的死士，比藥人更難對付。”
腳步聲漸遠，蘇明藥打開油紙包，里面果然是張泛黃的輿圖，用朱砂標注著蜿蜒的山路，終點處畫著株靈芝，旁邊寫著行小字：“七星草伴靈芝生，互為陰陽。”
他突然想起父親《毒經》里的記載：“龍血泉，極北苦寒之地，泉眼藏千年玄冰，冰下生九竅玲瓏芝，以龍血為引，七星草為伴，三者共生，缺一不可。”原來沈清晏說的是真的，七星草不僅能解蝕心蠱，還是尋找靈芝的路標。
啃了半塊粗糧餅，蘇明藥按輿圖所示往西北方向走。亂葬崗外是片密林，晨霧尚未散去，樹干上纏著暗綠色的藤蔓，葉片邊緣泛著銀光——是“迷魂藤”，與醉仙藤同屬，花粉能讓人產生幻覺。他從藥囊里取出片紫蘇葉，揉碎了捏在手里，這味藥能解藤蔓之毒，是父親教他的保命法子。
走了約莫兩個時辰，霧氣漸散，前方出現間孤零零的木屋，屋頂飄著縷青煙，門前曬著排草藥，有當歸、黃芪，還有幾株曬干的七星草！
蘇明藥心頭一震，加快腳步走到木屋前。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正坐在門檻上碾藥，石碾子里的藥粉泛著暗紫色，是鉤吻的根莖。聽到腳步聲，老者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警惕：“你是誰？”
“過路的醫者，想向老丈打聽個地方。”蘇明藥亮出藥囊，“聽說這附近有龍血泉？”
老者的臉色驟變，手里的藥杵“當啷”掉在地上：“你找那地方做什么？”
“尋藥救人。”蘇明藥蹲下身，幫他撿起藥杵，“我有個朋友中了蝕心蠱，只有龍血泉的七星草能解。”
老者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咳嗽起來，咳得直不起腰。蘇明藥搭住他的腕脈，脈象浮數，是肺癆晚期的征兆。“老丈常年采草藥吧？這病是吸入太多瘴氣所致。”他從藥囊里取出個小瓷瓶，“這是‘潤肺散’，用川貝、百合、杏仁熬的，每日服一錢，能緩解些。”
老者接過瓷瓶，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淚光：“后生，你是個好人。但龍血泉去不得，十年前我親眼見過，那里的守芝人殺了整整一隊尋寶的客商，尸體都扔在泉眼里喂蠱蟲。”
“守芝人穿什么衣服？”
“紫衣。”老者的聲音發顫，“繡著銀色的靈芝紋，和當今三公主的儀仗服一模一樣。”
蘇明藥的心跳漏了一拍。裴家果然是守芝人！難怪裴明薇對靈芝勢在必得，不僅是為了前朝寶藏，更是為了守護家族世代的使命。
“他們采過靈芝嗎？”
老者點點頭，往石碾里添了把鉤吻根：“十年前的月圓夜，我在泉邊采藥，看見個穿紫衣的女子，用金剪剪下半片靈芝，剩下的半株用紅布裹著，埋在了泉眼東邊的老松樹下。她臨走時說‘留半株給有緣人’，當時我還以為是瘋話……”
“那女子是不是左腕有塊赤色胎記？”
老者猛地抬頭：“你怎么知道？”
蘇明藥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十年前的守芝人，竟是裴明薇的母親！而她故意留下半株靈芝，絕非善舉，更像是設下的誘餌，等著某個“有緣人”上鉤，或許就是在等蘇家后人——畢竟當年祖父曾追查過靈芝的下落。
“老丈可知，那半株靈芝有什么用？”
“聽說能活死人肉白骨。”老者往遠處指了指，“但更邪門的是，采芝人離開后，泉邊的七星草突然瘋長，葉子上都沾著血珠，像是用人血澆的。”他從懷里摸出塊殘破的布片，“這是我當時撿到的，上面繡著半個‘蘇’字。”
布片是青緞子的，邊角繡著株靈芝，與蘇明藥貼身戴的玉佩紋樣完全一致！這是蘇家的布料，十年前在龍血泉出現的，難道是父親？
“您還見過其他人去泉邊嗎？”
老者想了想：“三年前有隊黑衣人，帶著藥簍子，像是太醫院的人，在泉邊挖了三天，最后抬著個蓋著黑布的擔架走了，擔架上還滴著血。”
蘇明藥的指甲掐進掌心。三年前正是蘇家滅門的時候，太醫院的人去龍血泉做什么？難道父親當年沒死，被他們擄走了？
“我這有個信物，或許能幫你。”老者從房梁上取下個布包，里面是塊桃木符，上面畫著扭曲的紋路，“這是泉邊老松樹上掛著的，守芝人見了會忌憚。”
符上的紋路看似雜亂，實則是按“七星陣”排列的，與《毒經》里記載的“避蠱符”畫法一致。蘇明藥認出這是父親的筆跡，當年他教自己畫符時說過，真正的避蠱符要以心頭血畫成，才能驅百毒。
“您可知怎么去龍血泉？”
老者往西北方向指了指：“沿著這條山路走，過了‘斷魂崖’就是，但崖上有瘴氣，需用剛采的薄荷葉捂住口鼻，瘴氣怕這味藥。”他突然壓低聲音，“還有件事，昨夜有隊黑衣人路過，說要去西山兵營，領頭的戴著青銅面具，胸口有個‘蘇’字烙印。”
蘇明藥渾身一震。楚無咎！他果然去了西山，難道是想獨自對抗藥人軍團？
“多謝老丈告知。”蘇明藥將潤肺散留下，“若有緣再見，我給您帶根治肺癆的藥。”
老者擺擺手：“去吧，早去早回。記住，月圓之夜的龍血泉最邪門，守芝人會在泉邊祭祀，那時的靈芝有劇毒，碰不得。”
離開木屋時，日頭已過正午。蘇明藥按老者指的方向走，山路越來越陡峭，崖壁上的藤蔓纏著白骨，像是前人墜崖留下的。他摸出桃木符攥在手里，符上的“七星陣”紋路在陽光下泛著微光，仿佛有生命般跳動。
走到斷魂崖時，果然遇到了瘴氣，淡紫色的霧氣像流動的綢緞，沾在皮膚上有種灼燒感。他按老者說的，用剛采的薄荷葉捂住口鼻，果然能隔絕瘴氣。崖邊的石縫里長滿了七星草，葉片上的露珠在陽光下泛著血紅，與老者描述的一模一樣。
越往深處走，空氣中的藥味越濃，是蝕心蠱的腥甜混合著龍涎香的氣息——裴明薇的人也來了！蘇明藥躲在巖石后，看見五個穿紫衣的侍女，正往泉邊搬運著什么，用黑布蓋著，輪廓像是口巨大的銅鼎。
“時辰差不多了，該祭鼎了。”為首的侍女聲音尖利，“公主說，等拿到剩下的半株靈芝，就讓藥人們在鼎里泡七七四十九天，保證刀槍不入。”
蘇明藥的心沉了下去。裴明薇不僅要靈芝，還要用龍血泉的水煉制更強的藥人！而那口銅鼎，恐怕就是當年先帝煉藥人的器具。
他悄悄跟在侍女身后，借著巖石的掩護往泉邊靠近。龍血泉果然如老者所說，泉眼冒著血色的泡泡，周圍的老松樹下埋著個紅布包，正是十年前裴明薇母親埋下的半株靈芝！
就在此時，泉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是楚無咎！他提著彎刀，正與紫衣侍女纏斗，青銅面具在陽光下閃著冷光，胸口的“蘇”字烙印被血染紅，像是要滲出來。
“抓住他！”為首的侍女喊道，“這藥人竟敢私闖禁地，正好用來祭鼎！”
蘇明藥握緊桃木符，知道不能再等。他將裴家布片系在箭上，拉滿弓射向楚無咎——這是父親教的暗號，看到蘇家信物，楚無咎定會明白是自己人。
箭羽擦著楚無咎的耳畔飛過，釘在他身后的松樹上。他瞥見布片上的靈芝紋，動作猛地一頓，隨即像明白了什么，彎刀一轉，朝著紅布包的方向突圍。
紫衣侍女們見狀，紛紛抽出腰間的軟劍，劍刃上泛著烏青色——涂了劇毒！蘇明藥認出那是“冰蠶毒”，與裴明薇練的毒功同源，中者會全身凍結而死。
“快挖靈芝！”蘇明藥沖楚無咎喊道，同時從藥囊里取出銀針，朝著侍女們的方向甩出——這是“鎖血針”，能暫時封住經脈，阻止毒素蔓延。
楚無咎會意，揮刀劈開紅布包，里面果然是半株靈芝，通體泛著金光，與他懷里的碎片嚴絲合縫！就在靈芝重圓的瞬間，泉眼突然噴出丈高的水柱，水柱里裹著無數細小的蟲卵，在空中炸開，散成金色的粉末——是蝕心蠱的蟲卵！
“不好！是子母蠱的信號！”楚無咎臉色驟變，“太子要提前啟動藥人了！”
蘇明藥抬頭望向天空，烏云正慢慢遮住月亮，西山方向傳來隱隱的號角聲。他握緊重圓的半株靈芝，突然明白沈清晏的用意——這靈芝不僅是解藥，更是啟動藥人軍團的鑰匙，太子和裴明薇爭奪的，從來都不是藥材，而是能顛覆王朝的力量。
紫衣侍女們被蠱蟲粉末沾染，紛紛倒地抽搐，皮膚下鼓起條條青筋，像是有蟲在爬。楚無咎拉起蘇明藥，往崖邊跑去：“快走！守芝人的大部隊快到了！”
蘇明藥回頭望去，泉眼的水柱越來越高，映著血色的月光，像極了父親藥書里畫的“血祭鼎”。他知道，從靈芝重圓的這一刻起，真正的戰爭才剛剛開始，而他和楚無咎，不過是棋盤上最先落子的兩枚棋子，前路是萬丈深淵，卻已無路可退。
崖邊的風越來越急，吹得人站立不穩。楚無咎將半株靈芝塞進他懷里：“你帶著靈芝走，去藥王谷找林若虛，他知道怎么毀掉這東西。我去西山拖住藥人，記住，千萬別相信沈清晏！”
話音未落，他已轉身沖向號角聲傳來的方向，青銅面具在夜色中閃著冷光，像一顆決絕的流星。蘇明藥攥緊靈芝，指腹觸到上面的孔洞，那些孔洞在月光下仿佛變成了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他，像是在訴說著某個被塵封的秘密。
他按老者給的路標，往藥王谷的方向走去。身后的龍血泉傳來震天的廝殺聲，夾雜著蠱蟲的嘶鳴和人的慘叫，在山谷間回蕩不絕。蘇明藥知道，楚無咎此去九死一生，但他別無選擇，只能帶著這半株靈芝，走向那未知的藥王谷——那里或許有解藥，有真相，有所有謎團的答案。
夜色漸深，山路越來越崎嶇，蘇明藥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密林深處，只有懷里的靈芝還在散發著微弱的金光，像一盞飄搖的燈，照亮著這條布滿荊棘的路。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不遠處，沈清晏正站在斷魂崖上，望著他離去的方向，手里捏著半塊染血的玉佩，那是二十年前蘇仲文給他的信物，上面刻著兩個字：“守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