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朱漆大門在晨霧中泛著冷光,門環上的銅獸銜著枚生銹的鈴鐺,被風一吹,發出喑啞的聲響,像極了垂死之人的喘息。蘇明藥站在階下,望著門內蜿蜒的回廊,廊柱上纏繞的紫藤開得正盛,花瓣上的露水墜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細碎的濕痕——這景象美得詭異,讓他想起《毒經》里記載的“紫藤毒”,外表嬌艷,根莖卻能麻痹神經,殺人于無形。
“蘇供奉,請吧。”引路的太監面無表情,聲音尖細得像刮過瓷器,“太子殿下在偏殿等著,李大人已經快不行了。”
李大人,太子最倚重的詹事府詹事李從安,昨夜在東宮夜宴上突然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太醫院的御醫來了三撥,都查不出病因,只說是“急病暴斃之兆”。直到今早卯時,才有小太監想起蘇明藥在長信宮解過夢魘草毒,硬著頭皮將他從御藥監請來。
偏殿里彌漫著濃重的艾草味,卻蓋不住一絲若有若無的腥甜。李從安躺在紫檀木榻上,面色青黑如炭,嘴唇腫得外翻,涎水順著嘴角淌下來,在錦墊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泛著詭異的泡沫。榻邊圍著幾個御醫,為首的正是王御醫,見蘇明藥進來,冷哼一聲:“蘇供奉來得正好,這病太醫院束手無策,就看你的野路子有沒有用了。”
蘇明藥沒理會他的嘲諷,徑直走到榻前,手指剛要搭上李從安的腕脈,就被一只戴著玉扳指的手攔住。
“放肆。”
太子趙珩端坐在紫檀木椅上,玄色常服上繡著暗金龍紋,明明只有二十出頭,眼神卻沉得像深潭。他把玩著手里的茶盞,茶蓋碰撞杯身的聲響在死寂的偏殿里格外刺耳:“本宮的詹事,也是你能動的?”
蘇明藥收回手,躬身行禮:“臣只是想診脈。”
“診脈?”趙珩放下茶盞,目光像刀子般刮過他的臉,“前日你在御藥監用邪術治好了劉公公,昨日又在太醫院說能治人面瘡,怎么,覺得自己成了活神仙?”
這話里的敵意毫不掩飾。蘇明藥心中了然,太子定是聽說了他與裴明薇在黑市的糾葛,此刻故意刁難,既是試探,也是敲打。他平靜地迎上趙珩的目光:“醫者醫病,不分邪術正法,能救命的就是好法子。”
“好一個能救命。”趙珩突然笑了,揮手示意御醫讓開,“那你就救救李大人。若是救不活……”他頓了頓,指尖在茶盞邊緣劃著圈,“御藥監的供奉,怕是當不成了。”
蘇明藥重新搭上李從安的腕脈。脈象急促而微弱,像風中殘燭,每一次跳動都帶著細微的震顫——這不是急病,是中毒!他掀開李從安的眼皮,瞳孔縮小如針尖,眼白上布滿了細密的紅血絲,像撒了把朱砂。再看他的指甲,根部泛著青紫色,指尖卻異常蒼白,這是“鉤吻”中毒的典型癥狀!
鉤吻,又名“斷腸草”,毒性猛烈,入口即發,中毒者會腹痛如絞,最終因呼吸衰竭而死。但詭異的是,尋常鉤吻毒發作極快,半個時辰內必斃命,而李從安從昨夜到現在已過了六個時辰,竟還吊著一口氣,顯然是有人控制了毒性,讓他死得緩慢而痛苦。
“取銀針來。”蘇明藥沉聲道。
王御醫陰陽怪氣地遞過針盒:“蘇供奉可要想清楚,這針下去,若是出了差錯,可是欺君之罪。”
蘇明藥沒理他,取出三根銀針,分別刺入李從安的人中、合谷、涌泉三穴。這是“醒神三針”,能暫時刺激神經,延緩呼吸衰竭。果然,隨著銀針刺入,李從安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眼皮微微顫動,似乎想說什么。
“他中的是鉤吻毒。”蘇明藥拔出銀針,針尖已變成烏黑色,“有人用秘法炮制過鉤吻,讓毒性發作變慢,看起來像急病。”
“鉤吻?”趙珩的臉色沉了沉,“東宮的膳食都有專人查驗,怎么會有鉤吻?”
“未必是膳食。”蘇明藥看向榻邊的小幾,上面放著個空了的玉瓶,瓶底殘留著些許褐色的藥渣,“李大人昨夜是否服用過什么丹藥?”
守在榻邊的小太監臉色一白,結結巴巴道:“詹事大人……大人說最近失眠,昨日午后服過一粒‘安神丹’,是……是從太醫院取的。”
蘇明藥拿起玉瓶,用銀簪挑起藥渣,放在鼻尖輕嗅——除了常見的安神藥材,還混著極淡的腥氣,正是鉤吻根莖的味道。他將藥渣倒在白紙上,用指甲碾開,里面果然有細小的黑色顆粒,與鉤吻的種子形狀一致。
“這丹藥被動過手腳。”他肯定地說,“有人在安神丹里摻了鉤吻粉,劑量不大,卻能慢慢累積毒性,昨夜飲酒后,酒氣引動毒性爆發,才成了這副模樣。”
王御醫突然跳出來:“胡說!這安神丹是太醫院按藥典煉制的,怎么可能有鉤吻?定是你想推卸責任,故意栽贓!”
“是不是栽贓,驗驗便知。”蘇明藥轉向趙珩,“請太子殿下下令,徹查太醫院最近的安神丹庫房,再查查是誰給李大人取的藥,一問便知。”
趙珩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沒立刻答應,反而問:“那李大人還有救嗎?”
“有。”蘇明藥從藥囊里取出個小瓷瓶,里面裝著墨綠色的汁液,“這是‘解鉤吻湯’,用金銀花、甘草、防風熬制,需每隔半個時辰灌一次,連灌三次,再用銀針逼毒,或許能保住性命。”
這方子是《毒經》里記載的,父親當年特意用三種解藥配伍,既能解鉤吻毒,又能護住心脈,是蘇家的獨門秘方。他剛要將藥汁倒進勺里,就被趙珩攔住。
“慢著。”太子拿起瓷瓶,放在鼻尖輕嗅,眉頭緊鎖,“這藥聞著像毒藥,若是喝死了李大人,怎么辦?”
“臣愿以性命擔保。”
“你的性命?”趙珩冷笑一聲,將瓷瓶扔回給他,“你的性命值多少?李大人是本宮的左膀右臂,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十條命都不夠賠!”他突然提高聲音,“來人,把這妖言惑眾的庸醫拖下去,關進天牢!”
侍衛們立刻上前,按住蘇明藥的肩膀。王御醫在一旁煽風點火:“太子殿下英明!這等野醫,竟敢在東宮妖言惑眾,就該重重治罪!”
蘇明藥掙扎著看向趙珩,對方的眼神冰冷,沒有絲毫動搖。他突然明白,太子根本不想救李從安,甚至可能李從安中毒就是他授意的!所謂請他來診脈,不過是想找個由頭治他的罪,既能打壓裴明薇的潛在助力,又能堵住悠悠眾口,可謂一箭雙雕。
“太子殿下!”蘇明藥猛地掙脫侍衛,高聲道,“李大人袖口藏著東西!”
這話讓所有人都愣住了。蘇明藥趁機沖到榻前,掀開李從安的袖口,果然看到他攥緊的拳頭里露出半張紙條!他剛想掰開手指,就見李從安突然劇烈抽搐起來,眼睛死死瞪著太子的方向,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像是在說“是他”,隨即頭一歪,沒了氣息。
拳頭里的紙條也隨著他的死亡,被攥得更緊,再也無法取出。
“你看,被你一折騰,李大人死了吧!”王御醫跳腳道,“罪加一等!”
趙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蘇明藥,眼神里沒有絲毫悲傷,只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冷漠:“拖下去。”
侍衛們再次上前,這次蘇明藥沒有掙扎。他看著李從安死不瞑目的臉,心中涌起一股寒意——李從安定是發現了太子的什么秘密,才被滅口,而那半張紙條,就是證據。太子故意讓他來診脈,就是算準了他會發現中毒,再借“治死大臣”的罪名除掉他,一石二鳥。
被押出偏殿時,蘇明藥回頭望了一眼。趙珩正站在榻前,用腳尖輕輕踢了踢李從安的拳頭,嘴角勾起一抹難以察覺的笑。廊柱上的紫藤花還在飄落,花瓣粘在李從安流出的涎水上,紅得像血。
他突然想起沈清晏的提醒:“太子城府極深,比裴明薇更難對付,千萬不要輕易卷入他的棋局。”當時他還不以為然,如今才知,這盤棋遠比他想象的更兇險,每一步都踩著人命。
走出東宮大門時,陽光正好,卻照不進蘇明藥心里的陰影。他被侍衛押著往天牢走,路過御花園時,瞥見沈清晏正站在假山后,朝他使了個眼色,指尖悄悄指向西南方向——那里是御藥監的方向。
蘇明藥的心沉了沉。他知道,沈清晏這是在暗示他,御藥監里有能證明他清白的證據,或許就是李從安的藥渣,或許是太醫院的安神丹記錄。但他更清楚,太子既然敢動手,必然早已銷毀了大部分線索,剩下的,恐怕是更大的陷阱。
被推進天牢的那一刻,蘇明藥反而平靜了。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摸了摸懷里的《毒經》殘卷,父親的字跡在黑暗中仿佛活了過來:“毒有千百種,最毒是人心。辨毒易,辨人心難,但只要守住醫者的本心,總有破局之日。”
他閉上眼睛,腦海里一遍遍回放著李從安的癥狀、太子的眼神、王御醫的嘴臉,試圖找出其中的破綻。鉤吻毒、安神丹、半張紙條……這些碎片像散落的珠子,一定有一根線能將它們串起來,而那根線,或許就藏在他忽略的細節里。
牢門外傳來腳步聲,王御醫提著盞油燈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得意的笑:“蘇供奉,滋味不好受吧?告訴你,李大人就是太子殿下下令毒殺的,誰讓他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你呀,就是個替死鬼!”
蘇明藥猛地睜開眼。王御醫這是故意來透露消息,是想激怒他,還是另有目的?
“你以為太子會放過你?”蘇明藥冷笑一聲,“你幫他做了這么多臟事,遲早也是這個下場。”
王御醫的臉色變了變,隨即又笑了:“至少我現在活得好好的。倒是你,今晚怕是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他將油燈放在地上,轉身離去時,故意踢翻了墻角的草堆,露出下面的一塊松動的石板。
蘇明藥看著他的背影,眼神銳利如刀。王御醫的反常舉動,反而讓他更加確定,御藥監里一定有線索,而且是能同時扳倒太子和王御醫的關鍵線索。
他挪到墻角,掀開松動的石板,里面果然藏著個油紙包,打開一看,是半包安神丹藥渣,上面還沾著根銀色的發簪——這發簪的樣式,與裴明薇侍女春桃的那支一模一樣!
蘇明藥的心跳驟然加速。春桃?裴明薇?難道李從安的死,不僅有太子的手筆,還有裴明薇的參與?這兩人明爭暗斗,卻在這件事上達成了默契,共同除掉李從安,這背后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天牢外的梆子敲了三下,三更了。蘇明藥握緊那半包藥渣和發簪,知道自己必須逃出去,不僅是為了洗刷冤屈,更是為了查清這盤棋背后的真相。
他看向牢門的鐵鎖,想起父親教過的“以藥開鎖”的法子——用“續斷”的汁液涂抹鎖芯,能讓鐵銹松動,再用銀針輕輕一挑就能打開。幸好他藥囊里常備著這種藥材,本是用來續接筋骨的,沒想到此刻成了救命稻草。
汁液涂在鎖芯上,發出細微的“滋滋”聲。蘇明藥屏住呼吸,用銀針小心翼翼地撥動鎖舌,隨著“咔噠”一聲輕響,牢門開了。
他閃身出了牢房,借著月光往御藥監的方向跑。夜風吹過,帶著紫藤花的香氣,卻再也聞不出半分美好,只剩下淬毒的冰冷。
他知道,從逃出天牢的這一刻起,他就徹底成了太子和裴明薇共同的眼中釘。但他別無選擇,只能迎著刀尖往前走,因為真相就在前方,哪怕那里鋪滿了荊棘和陷阱。
御藥監的燈火還亮著,沈清晏的身影映在窗紙上,像是在等他。蘇明藥握緊手里的藥渣和發簪,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