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點點壓下御藥監的飛檐。蘇明藥攥著袖中的藥王令,青銅牌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灰袍老者臨終塞給他的不僅是令牌,更是把雙刃劍,一面指向牽機引解藥,一面怕是要將他拖進更深的漩渦。
剛轉過丹房拐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撞過來。他下意識側身,瞥見個穿湖藍宮裝的侍女慌慌張張跑過,腰間香囊墜在地上,散開半張折疊的素箋。侍女沒察覺,踉蹌著消失在回廊盡頭,那背影瞧著竟有幾分像裴明薇的貼身侍女春桃。
蘇明藥撿起素箋,紙頁薄如蟬翼,邊緣帶著淡淡的藥香,是“凝神散”的氣息——與那日在長信宮聞到的熏香同源。他展開紙,上面只有幾行歪歪扭扭的墨跡,像是孩童涂鴉,細看卻能認出是用特殊藥水寫的暗文,筆畫間洇著極淡的青痕。
“這是‘礬水密信’。”身后傳來沈清晏的聲音,他手里提著盞羊角燈,燈光在青磚上投下晃動的光圈,“需用烏梅汁調醋才能顯字,是江湖毒販常用的伎倆。”
蘇明藥心頭一凜。沈清晏竟連這都知道,可見他絕非表面那般只懂藥理。他捏著素箋的指尖微微用力,紙頁上的青痕似乎更深了些:“方才跑過的是三公主的侍女。”
“春桃。”沈清晏的聲音沉了沉,“裴明薇的左膀右臂,據說一手調香的本事,連太醫院的香藥司都自愧不如。”他將羊角燈遞過來,“去丹房,我那里有烏梅汁。”
丹房的藥柜頂擺著排陶甕,分別盛著不同的藥汁。沈清晏取下最左邊的甕,倒出半碗深紫色的液體,酸氣直沖鼻腔:“這是去年腌的烏梅汁,加了三錢醋,正好用來顯字。”
蘇明藥將素箋浸入汁中。起初并無變化,他按《毒經》殘卷記載的法子,用銀簪在紙上輕輕刮過——父親曾說,礬水遇酸會顯色,但需借金屬之力加速反應。果然,隨著銀簪劃過,紙上漸漸浮現出暗紅色的字跡:
“望月樓三更,與鬼面交易‘赤芝’半株,以‘蝕心蠱’蟲卵為憑,切記避開御藥監耳目。”
落款是個模糊的“裴”字。
蘇明藥的手猛地收緊,素箋在藥汁里揉出褶皺。赤芝正是九竅玲瓏芝的別稱!裴明薇果然在暗中與黑市交易,而那鬼面商人,十有八九就是假死的張鶴齡。更讓他心驚的是“蝕心蠱”——這種蠱蟲能控制人的心神,是藥人計劃的核心,裴明薇竟連這個都牽扯其中。
“她想借靈芝和蠱蟲,同時掌控黑市和藥人。”沈清晏的指尖敲著藥柜,發出篤篤的輕響,“太子靠兵符,她就靠毒和藥人,這盤棋下得夠大。”
“那‘赤芝半株’……”蘇明藥想起自己懷里的靈芝碎片,突然明白,裴明薇讓楚無咎將碎片交給他,根本不是寄存,而是要借他的手避開追查,等交易時再取回。
沈清晏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從藥柜里取出個錦盒,打開里面是塊瑩白的玉佩,刻著“御藥監”三個字:“明日起,你持這枚玉佩,可以調閱香藥司的出入記錄,看看春桃最近采買了哪些藥材。”
蘇明藥接過玉佩,觸手溫潤,玉質竟是罕見的暖玉——這種玉能吸附毒素,常被用來驗毒,顯然是沈清晏的私藏。他抬頭時,正對上沈清晏的目光,那雙總是含笑的眼睛里,此刻盛滿了復雜的情緒,像藏著片深不見底的湖。
“你可知,為何裴明薇敢如此明目張膽?”沈清晏突然道,“她母親是藥王谷的外門弟子,手里握著半張靈芝產地圖,這也是她敢和藥王谷爭靈芝的底氣。”
這個消息像塊石頭投入湖心,激起層層漣漪。蘇明藥想起灰袍老者的藥王令,想起《前朝藥政秘檔》里的“裴氏守芝”字樣,所有線索突然串了起來——裴家不僅是守護者,更是參與者,他們守護的或許不是靈芝本身,而是靈芝背后的權力。
“那牽機引……”蘇明藥艱澀地開口,“會不會也與裴家有關?”
沈清晏沉默著沒回答,只是從藥甕里撈出素箋,用火折子點燃。灰燼在風中散成碎片,像無數個無法言說的秘密。“今夜三更,你去望月樓附近的暗巷等著。”他突然道,“張鶴齡假死,必然需要個穩妥的藏身處,而能在京城護住他的,只有裴明薇。”
蘇明藥明白他的意思。這是要引蛇出洞,借交易的機會抓住張鶴齡,順藤摸瓜查清牽機引的來源。但他更清楚,這無異于虎口拔牙——裴明薇既敢用密信,必然設好了圈套。
離開丹房時,月已上中天。蘇明藥沿著回廊往自己的廂房走,途經藥圃時,忽聞一陣極淡的異香。他停步細嗅,那香氣甜膩中帶著微苦,是“醉仙藤”的味道——這種藤蔓的花粉能讓人產生幻覺,常被用來制作迷藥。
他猛地抬頭,看見藥圃深處的陰影里,春桃正將一束醉仙藤插進竹籃,身邊站著個穿黑衣的人影,身形挺拔,戴著青銅面具——正是楚無咎!
“……蘇明藥那邊有動靜嗎?”春桃的聲音壓得極低,卻瞞不過凝神細聽的蘇明藥。
“他白天去了疑難雜癥房,出來時神色不對。”楚無咎的聲音依舊像鐵片摩擦,“不過公主放心,那老頭已經死了,藥王令就算落在他手里,他也未必知道用處。”
“最好是這樣。”春桃的聲音冷了幾分,“明日把‘化骨散’混進他的藥里,省得夜長夢多。沈清晏那邊……”
“沈清晏今晚要去查望月樓的倉庫,正好調虎離山。”
腳步聲漸遠。蘇明藥躲在藥柜后,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原來裴明薇不僅要交易靈芝,還要對他下死手!而沈清晏去查倉庫,怕是也落入了圈套。
他摸出懷里的靈芝碎片,碎片在月光下泛著微光,表面的紋路似乎在流動。突然,他想起灰袍老者塞給他藥王令時,手指在他掌心劃過的痕跡——那是個“三”字,難道是指三更?還是第三條密道?
回到廂房,蘇明藥將靈芝碎片按在桌上,用炭筆勾勒出紋路,再與藥王令背面的圖案比對。當兩個圖案重合時,他突然發現,紋路組成的竟是御藥監的地圖!而標記最深的地方,正是丹房第三排的丹爐——與藥王令上“第三排丹爐有牽機引解藥”的字跡完全吻合!
三更的梆子剛響過第一聲,蘇明藥已站在丹房第三排丹爐前。這排丹爐比別處的更高大,爐身上刻著“九轉還魂”的字樣,是御藥監用來煉制重藥的。他按地圖所示,在最中間的爐底摸索,果然摸到個凸起的機關,形狀酷似靈芝。
用力按下的瞬間,爐身發出沉悶的轉動聲,側面彈出個暗格,里面放著個黑陶瓶,瓶塞處封著紅蠟,印著“蘇”字火漆——竟是蘇家的東西!
他拔開瓶塞,一股清苦的藥味飄出來,里面裝著半瓶灰褐色的粉末。按《毒經》記載,牽機引的解藥需以“七星草”為主藥,輔以“還魂花”的根莖,而這粉末的氣味,正好與之吻合!
父親當年竟在御藥監藏了解藥!蘇明藥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黑陶瓶在掌心仿佛有千斤重——這或許就是祖父被害的真相,他發現了牽機引的解藥,才被滅門滅口。
就在此時,丹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春桃的尖叫:“快來人!沈大人在倉庫遇刺了!”
蘇明藥心頭一緊,剛想出去,卻見暗格深處還藏著張紙條。展開一看,是父親的字跡:“藥人胸口‘蘇’字,實為煉蠱容器,解法在《毒經》全卷,藏于藥王谷……”
后面的字跡被血漬浸染,模糊不清。但這已足夠讓蘇明藥遍體生寒——楚無咎胸口的烙印,劉公公提到的“蘇”字藥人,原來都與蘇家有關!父親當年恐怕不僅是在研究解藥,更是在追查被改造成藥人的蘇家后人。
“蘇供奉!你在里面嗎?”春桃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刻意的驚慌,“沈大人快不行了,你快去看看!”
蘇明藥迅速將解藥和紙條藏進懷里,用腳踢回暗格,爐身緩緩合攏,恢復原狀。他打開門,春桃正站在門口,眼眶通紅,手里卻緊緊攥著個藥包,隱約能看見里面的白色粉末——正是化骨散!
“沈大人在哪?”蘇明藥的聲音平靜無波,指尖卻已扣住藏在袖中的銀針。
“在倉庫,流了好多血……”春桃說著,突然朝他撲過來,手里的藥包猛地砸向他的臉,“去死吧!”
蘇明藥早有防備,側身避開的同時,銀針已刺入春桃的曲池穴。她的手臂瞬間麻痹,藥包掉在地上,白色粉末撒了一地,遇空氣后冒起白煙——果然是化骨散!
“你……”春桃驚恐地瞪著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溢出黑血。
蘇明藥這才發現,她脖頸處有個極細的針孔,顯然是被人滅口了。他抬頭看向倉庫的方向,那里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夜空——沈清晏遇刺是假,引他出來才是真,而真正要殺春桃的,恐怕另有其人。
遠處傳來御林軍的腳步聲。蘇明藥知道不能久留,他看了眼春桃的尸體,又望向藥王谷的方向,父親的紙條在懷里發燙。
今夜的發現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更多的謎團:父親的解藥,藥人的秘密,《毒經》全卷的下落……而這一切,都指向那個神秘的藥王谷。
他轉身沒入夜色,身后是燃燒的倉庫和混亂的御藥監,身前是更深的黑暗與未知。但蘇明藥握緊了懷里的解藥和靈芝碎片,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只是被動追查的復仇者,而是要主動撕開這宮廷毒網的破局人。
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株在狂風中愈發挺拔的藥草,帶著滿身的鋒芒與韌性,走向那注定要揭開一切的藥王谷。而御藥監的火光中,沈清晏站在倉庫的陰影里,望著蘇明藥消失的方向,手中捏著半枚與藥王令相配的令牌,眼底是無人能懂的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