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冊送出去的第二天,林晚陷入了更深的昏沉。藥物似乎也抵擋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疼痛,她清醒的時間變得如同沙漏里最后幾粒沙,稀少而珍貴。
病房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倒計時氣息,連空氣都仿佛凝滯了。
江臨日夜守在外面,眼窩深陷,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一遍遍翻看著那本樸素的畫冊,指尖停留在那張模糊的側影上,仿佛能從那些潦草的線條里汲取最后的力量。那包印好的畫冊,按照林晚的意愿,大部分已由護士長悄然分發給療護中心的醫護人員和那位常來花園修剪的老園丁。
剩下的,被他珍重地收在一個箱子里,上面貼著一張紙條:“給未來的光”。
一個深夜,病房里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被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呼喚打斷。
“江…臨…”
聲音輕得像羽毛拂過,卻像驚雷般炸響在江臨混沌的神經里。他幾乎是撲到床邊。
林晚的眼睛半睜著,眼神渙散,焦距似乎很難對準,但里面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回光返照般的、執拗的光。
“街…邊…”她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氣息微弱。
江臨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又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攥緊。他瞬間明白了她未竟的話。那張清單上,最后一個心愿,像一個固執的句號,懸在那里:吃一次街邊攤(喬裝打扮)。
“好!”他沒有任何猶豫,斬釘截鐵,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們這就去!”
他知道這有多瘋狂,多冒險。她的身體像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外面的世界對于“江臨”這個名字依舊敏感。但他更知道,這是她最后的、對人間煙火氣的渴望,是她想抓住的、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最后一抹味道。
沒有時間周密計劃,只能冒險一搏。他迅速聯系了最信任的司機和一輛絕對不起眼的舊車。
護士長沉默地幫林晚穿好最厚的衣服,裹上圍巾帽子,戴上口罩,幾乎只露出一雙眼睛。
江臨自己則翻箱倒柜,找出一頂最舊的棒球帽,一件洗得發白的深色連帽衫,戴上普通的黑框眼鏡和口罩。
他甚至還往身上噴了點廉價的古龍水,試圖掩蓋掉明星身上可能殘留的任何“精致”氣息。
凌晨三點的小鎮,萬籟俱寂,只有昏黃的路燈和偶爾呼嘯而過的夜風。
車子悄無聲息地滑行在空曠的街道上,最終停在距離療護中心幾條街外、一個24小時營業的簡陋餛飩攤附近。攤主是個佝僂著背的老人,正守著熱氣騰騰的大鍋打盹。
江臨先下車,警惕地環顧四周。寒風刺骨,街上空無一人。
他壓低帽檐,快步走到攤前。
“老板,兩碗小餛飩。”他刻意壓低了聲音,帶著點含糊的本地口音。
老人被驚醒,渾濁的眼睛看了看這個包裹嚴實、帽檐壓得極低的男人,又看了看停在陰影里的舊車,沒多問,只是嘟囔了一句:“這么晚啊…等著。”便熟練地開始下餛飩。
江臨付了錢,迅速返回車邊,小心地將林晚抱了出來。
她的身體輕得讓他心碎,他半扶半抱著她,走到餛飩攤旁邊一張油膩膩的、只有兩張塑料凳的小桌前坐下。
冰冷的塑料凳透過厚厚的衣物傳來寒意。
昏黃的白熾燈泡在寒風中搖晃,投下兩人模糊而扭曲的影子。
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骨頭湯香、廉價醬油味和塑料桌椅特有的氣息。
這是最底層的、帶著煙火油膩的人間味道。
老板很快端上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
清湯里飄著碧綠的蔥花和點點油星,薄皮餛飩像一只只小白鴿沉浮其中。
林晚靠在江臨身上,幾乎坐不穩。
她費力地抬起手,想要摘下口罩。
“我來。”江臨的聲音在口罩下悶悶的。他小心地替她拉下半邊口罩,露出蒼白干裂的嘴唇。
她微微喘息著,目光落在那碗冒著白氣的餛飩上,眼神里有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望。
江臨拿起塑料小勺,舀起一顆餛飩,放在嘴邊仔細地、輕輕地吹涼。
他的動作笨拙而專注,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將勺子遞到林晚唇邊。
林晚微微張開嘴,用盡力氣含住了那顆小小的餛飩。
她慢慢地咀嚼著,動作極其緩慢,湯汁沾濕了她干裂的唇。
她的眼睛閉著,長長的睫毛在昏黃的燈光下投下陰影,臉上沒有任何享受美食的表情,只有一種全神貫注的、近乎痛苦的費力吞咽。
一顆、又一顆。
她吃得很慢,很艱難。
每吞咽一次,都需要短暫地閉眼喘息。
汗水從她額角滲出,在冰冷的空氣里顯得格外刺眼。
但她沒有停,固執地、一口一口地,吃著江臨喂到嘴邊的餛飩。
江臨的心像被放在油鍋里煎,他看著她的痛苦,恨不能替她承受。
他吹得更仔細,喂得更慢。
每一次她成功吞咽下去,他緊繃的神經才敢微微放松一絲。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摩托車的轟鳴,由遠及近。
車燈刺破黑暗,朝著餛飩攤的方向射來。
江臨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
他下意識地將林晚往懷里護得更緊,同時壓低了自己的帽檐。
他另一只手悄悄伸進衣兜,握緊了手機,隨時準備撥打緊急號碼。
摩托車在餛飩攤前一個急剎停下。
車上跳下來兩個穿著保安制服的年輕男人,嘴里罵罵咧咧地抱怨著天氣。
“老張頭,兩碗餛飩,多加辣子!凍死老子了!”其中一個保安大大咧咧地在小桌另一邊的塑料凳上坐下,目光隨意地掃過江臨和林晚這對深夜“食客”。
江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低著頭,專注地吹著勺子里的餛飩,仿佛全世界只剩下這一件事。
保安的目光在林晚身上停留了幾秒——她裹得嚴嚴實實,虛弱地靠在江臨懷里,像個病入膏肓的病人。
又看了看江臨那身廉價到極致的打扮和刻意低垂的頭。
“嘖,大半夜的,帶病人出來吃東西?”那保安隨口嘟囔了一句,語氣里帶著點同情和不以為然,倒沒有深究的意思。
“嗯,她…想吃口熱的。”江臨含糊地應了一聲,聲音嘶啞。
另一個保安也坐了下來,注意力很快被老板端上的熱餛飩吸引過去,開始呼嚕呼嚕地吃起來,不再看他們。
一場虛驚。
江臨的后背已經驚出了一層冷汗。
他悄悄松了口氣,低頭看向懷里的林晚。她似乎對剛才的插曲毫無所覺,依舊閉著眼,努力地、小口地吞咽著。
她已經吃了小半碗。
江臨又喂了幾顆,林晚輕輕搖了搖頭,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出微弱的氣音。
她緩緩抬起手,極其緩慢地、顫抖地,指向江臨面前那碗還沒動過的餛飩。
江臨明白了。
她吃不動了,但她想看他吃。
他猶豫了一下,放下喂她的勺子,拿起自己的勺子,舀起一顆餛飩。
他沒有摘下口罩,只是將口罩微微拉下一點,露出嘴,快速地、囫圇吞棗般地將那顆餛飩塞進嘴里。
滾燙的湯汁燙得他舌尖發麻,他根本嘗不出任何味道。
林晚看著他略顯狼狽的吃相,那雙疲憊至極的眼睛里,卻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漾開了一絲極淡極淡的笑意,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顆微小的石子,漾開了一圈幾乎看不見的漣漪。
那笑意虛弱得轉瞬即逝,卻像一道微弱卻清晰的星光,刺破了江臨心中沉重的陰霾,帶來了瞬間的、無法言喻的刺痛與溫暖。
她滿足地、極其緩慢地,重新將頭靠回他懷里,閉上了眼睛,呼吸微弱而平穩。
江臨放下勺子,再也吃不下第二口。
他緊緊地抱著她,用自己的體溫包裹著她冰涼的身體。
餛飩的霧氣在他們之間升騰、消散。
遠處保安的談笑聲,老板下餛飩的勺子碰擊鍋沿的清脆聲響,夜風吹過塑料棚布的呼啦聲……這些嘈雜的、帶著人間煙火氣的聲響,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只有懷里這個輕若無物的生命,和那顆被她艱難咽下的小小餛飩,是真實存在的。
他低下頭,臉頰隔著粗糙的毛線帽,輕輕貼著她冰冷的額頭。
“我們…回家?”他低聲問,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林晚沒有回答,只是在他懷里,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點了一下頭。
江臨小心翼翼地替她拉好口罩,重新裹緊圍巾,然后打橫抱起她,像捧著一縷隨時會散去的青煙,一步一步,走向停在陰影里的舊車。
他走得極穩,仿佛懷中抱著的是整個世界最后的重量。
餛飩攤的昏黃燈光在他們身后漸漸縮小,最終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
保安的談笑聲也遠了。
車廂內溫暖而安靜。林晚閉著眼,呼吸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江臨緊緊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心殘留著一點點餛飩碗的溫度,和他自己掌心的冷汗。
街邊攤的煙火氣,那碗廉價的小餛飩,那驚心動魄的保安插曲,那虛弱卻珍貴的笑意……都成了這漫長告別路上,最后一抹帶著人間溫度的色彩。
車子啟動,無聲地駛入沉沉的黑暗。江臨知道,這條路,快要走到盡頭了。
他低下頭,將臉深深埋在林晚冰冷的頸窩,無聲地汲取著最后一點屬于她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