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邊回來后,林晚的身體像被那場風暴徹底透支了最后的氣力,陷入了長時間的昏睡和更深的虛弱。
她的清醒時間越來越短,清醒時也常常只是安靜地望著窗外,眼神空茫,仿佛靈魂的一部分已經隨著那濤聲飄向了遙遠的海平線。
護士長的神色愈發凝重,私下里對江臨的探視時間也做了更嚴格的限制。
江臨身上的海沙氣息似乎還未散盡,掌心那道被礁石劃破的傷口結了暗紅色的痂,像一枚烙印。
他幾乎推掉了所有非必要的露面和工作,像個沉默的影子守在療護中心允許的范圍內。
風暴中心的喧囂似乎離他很遠了,他的世界縮小到了這間病房的方寸之地,和那個沉睡的、呼吸微弱的身影。
一個清冷的午后,難得的陽光透過薄云灑進病房。
林晚難得地醒著,精神似乎好了一點點。她靠在升起的床頭,目光沒有投向窗外,而是落在了江臨擱在床邊小柜上的、沾著泥土的手機——他之前去外面透風時,似乎無意間踩到了花圃。
她的視線在那點泥土上停留了很久,久到江臨以為她又睡著了。
然后,她極其緩慢地轉過頭,看向他,聲音微弱卻清晰:
“花…”
江臨立刻湊近:“花?想看看花嗎?我去摘…”他以為她想看鮮花。
林晚卻輕輕搖了搖頭,蒼白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種…一株…會開花的…”
江臨瞬間明白了。他想起那張清單上最后一項簡單的愿望:種下一株會開花的植物。
“好!”他沒有任何猶豫,眼神異常明亮,“你想種什么?玫瑰?茉莉?還是…向日葵?”他努力讓語氣顯得輕松。
林晚的嘴角極其微弱地牽動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無力。
她緩緩抬起手,指向病房窗外樓下,療養院主樓側面一個極其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背陰,平時幾乎無人經過,只有一些頑強的雜草從地磚縫隙里鉆出來。
“那里…”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安靜…不吵…”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江臨,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期許:“要…能過冬的…種子…”
江臨的心像被一只溫柔的手攥緊了。她選了一個最卑微的角落,要一顆最堅韌的種子。不是絢爛的玫瑰,不是明媚的向日葵,只是一顆能在寒冷中等待春天的、沉默的種子。
“好,交給我。”他用力點頭,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傳遞著無聲的承諾。
尋找一顆“能過冬的種子”成了江臨此刻最重要的事。
他拒絕了助理代勞,親自開車去了小鎮唯一的花卉市場,像個最普通的顧客,在攤位前細細挑選。
他最終選了一種名叫“羽衣甘藍”的種子。
攤主告訴他,這種植物耐寒,葉子在秋冬會變成絢爛的紫紅色,像盛開的花,而且生命頑強,即使被雪覆蓋,春天也可能再次發芽。
“好,就它。”江臨小心翼翼地包好那包小小的種子,如同捧著稀世珍寶。
種花行動他定在深夜,這個時候很安靜也不會有人打擾他。
月光清冷如水,給靜謐的療養院披上了一層銀紗。
江臨換上了深色的衣服,帶著一個小小的園藝鏟、一包營養土和那包珍貴的種子,像一個夜色中的園丁。
他避開了巡邏的保安,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林晚指定的那個角落。
這里確實偏僻。
高大的建筑投下濃重的陰影,只有一點吝嗇的月光灑在地面上。
空氣里彌漫著夜晚的涼意和泥土的潮濕氣息。
江臨蹲下身,用鏟子小心翼翼地撬開幾塊松動的地磚,冰冷的泥土露了出來。
他用手將土塊捏碎,混入營養土,仔細地平整出一小方土地。
他的動作很輕、很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月光落在他專注的側臉和沾滿泥土的手上,那個在舞臺上光芒萬丈的巨星,此刻只是一個為心愛之人完成心愿的、笨拙而認真的男人。
就在他準備將種子撒入土坑時,一個極其微弱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等等…”
江臨猛地回頭。
只見護士長推著輪椅,林晚就坐在上面。她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在月光下像兩顆寒星。
她竟然堅持著要親眼看著這顆種子被種下!護士長站在幾步之外,抱著手臂,臉上沒有表情,眼神卻復雜難辨——她默許了這次“違規”的深夜行動。
江臨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涌上巨大的暖流。
他放下鏟子,快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讓自己的視線與她齊平:“你怎么來了?外面冷…”
“想…看著…”林晚的聲音依舊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
她伸出手,掌心攤開,里面是一個用醫院里隨處可見的、包藥片的鋁箔紙,極其小心地折疊包裹成的、指甲蓋大小的、方方正正的小方塊。
月光下,鋁箔紙閃著微弱的、冷硬的光。
“這個…”她看著江臨,眼神清澈見底,帶著一種托付千斤重量的平靜,“埋下去…和種子…一起…”
時間膠囊!
江臨瞬間明白了。
這個小小的鋁箔紙包裹,是她要留給未來、留給這顆種子、或許也是留給他的…最后的、無聲的話語。
它如此微小,如此簡陋,卻又如此沉重。
他鄭重地、用沾著泥土的手指,極其小心地從她冰冷的掌心捻起那個小小的方塊。
它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卻仿佛帶著她全部生命的溫度。
“好。”他只說了一個字,聲音沙啞。
他回到那個小小的土坑旁,先將那顆象征著堅韌與希望的羽衣甘藍種子輕輕放入坑底。
然后,他捧著那個小小的鋁箔方塊,如同捧著一顆易碎的心臟,在月光下凝視了幾秒。
他沒有試圖打開,甚至沒有問里面是什么。
他只是俯下身,極其輕柔地、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儀式感,將它放在了種子的旁邊。
接著,他用手捧起混合好的、濕潤的泥土,一捧,一捧,仔細地、溫柔地覆蓋上去。先是蓋住了種子和那個秘密,然后填平了小坑,最后將撬開的地磚小心翼翼地復原。
他甚至還用手掌將表面的浮土按了按,讓它看起來不那么突兀。
整個過程,林晚都靜靜地看著。
月光勾勒著她瘦削的輪廓,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專注地凝視著江臨的每一個動作,凝視著那塊被復原的土地。
她的呼吸很輕,仿佛怕驚擾了剛剛沉睡下去的秘密。
一切完成。
那塊角落恢復了原樣,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只有江臨知道,在那冰冷的、不起眼的泥土深處,一顆種子和一個沉默的承諾,正在黑暗中等待。
江凌回到林晚身邊,在她輪椅前蹲下,攤開自己沾滿泥土的手掌,給她看:“埋好了。很深,很安靜。”
林晚的目光從土地移到他沾滿泥土的手上,又緩緩移到他臉上。
她的眼中沒有淚,只有一種巨大的、近乎疲憊的平靜,以及一絲塵埃落定般的釋然。
她極其緩慢地抬起手,冰涼的手指沒有去碰泥土,而是極其輕柔地、像一片雪花落下般,碰了碰他掌心那道暗紅色的痂——那道海邊的烙印。
她的指尖冰涼,觸碰卻帶著奇異的暖意。
然后,她收回手,對著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剛剛被埋下秘密的角落,極輕極輕地、幾乎無聲地說了一句:
“要…開花啊…”
聲音消散在清冷的夜風里。
護士長無聲地推著輪椅,載著她單薄的身影,緩緩融入了主樓陰影的深處。
江臨獨自一人站在月光下,站在那個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低頭看著自己沾滿泥土的手掌,看著掌心那道暗紅的痂,又看向那塊剛剛被填平的土地。
清冷的月光灑在上面,像一層薄薄的銀霜。
他緩緩地、緩緩地,在冰涼的地磚上跪坐下來,像一個最虔誠的信徒,面對著那片埋藏著微小生命與沉重秘密的土地。
夜風吹過,帶來遠處樹木的簌簌聲響。
這片被遺忘的角落,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寂靜,也格外神圣。
一顆種子,一個秘密,一份無聲的囑托,一個男人沉默的守護,都在這里,悄然生根。
江臨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著那冰冷的、覆蓋著秘密的泥土,仿佛能感受到下面那顆種子微弱的搏動,感受到那個鋁箔方塊無聲的重量。
月光清冷,長夜無聲。
只有他低垂的身影,和心中回蕩的、她那句輕如嘆息的囑托:
“要…開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