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京華驚雷
通州碼頭的喧囂被遠遠拋在身后。幾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在精悍騎手的護衛下,沿著通往京城的官道,轆轆而行。車輪碾過初冬凍硬的土路,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聲響。
中間一輛馬車里,藥香氤氳。盧卿越斜倚在厚厚的錦緞軟墊上,身上蓋著溫暖的狐裘,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薄瓷。每一次車身的顛簸,都讓她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右腹箭傷處傳來隱隱的抽痛。盧啟蜷坐在她腳邊的小杌子上,手里捧著一本醫書,心思卻全在姐姐身上,時不時緊張地抬頭看看她的臉色。
“阿姐,喝口水吧?”盧啟小心翼翼地遞過溫熱的參茶。
盧卿越勉強喝了一小口,溫熱的液體滑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一絲暖意。她目光落在車廂角落那個毫不起眼的藤箱上——里面裝著用油布層層包裹的鐵皮匣子,那是他們用命換來的、足以掀翻大明朝堂的鐵證。她閉上眼,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翻騰起那本鹽引賬冊上密密麻麻的數字。那些看似尋常的鹽引記錄,像一團糾纏的亂麻,在她敏銳的醫者思維里,總覺得有什么地方透著古怪。
“恒越,”她聲音很輕,帶著傷后的虛弱,“把…把織造局那份賬冊副本,拿給我再看看。”
盧啟立刻放下書,從藤箱底層取出賬冊,遞到姐姐手邊,擔憂道:“阿姐,你傷還沒好,先歇歇吧?”
盧卿越搖搖頭,指尖有些顫抖地翻開厚重的冊頁。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一行行掃過那些枯燥的數字和名字。陽光透過車簾縫隙,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時間一點點流逝,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車轍的滾動聲。
忽然,她的指尖停在某一頁的邊緣,那里有一行不起眼的批注:“丙寅冬,遼左皮貨三百張抵銀一千五百兩”。她記得清楚,隆慶元年的冬天,遼東上好的貂皮,市價遠不止五兩一張……這差價太大了。她心中一動,忍著不適,又快速翻了幾頁,找到另一條記錄:“修葺宣府箭樓,購杉木三百方”。宣府那段城墻,哪里需要這么多木料?
“恒越,”她喚過弟弟,指著那幾處,“你看這里,數目不對。還有這些經手人的名字,王鉞、李鐸、林松…都帶‘金’或‘木’字旁,是不是太巧了?”
盧啟湊近細看,少年人的眼睛亮了起來:“阿姐,你是說…這些名字不是真名?是…是暗號?‘金’代表兵甲,‘木’代表造火器的材料?那差價…就是他們倒賣軍械賺的黑心錢!”
盧卿越深吸一口氣,牽動傷口,悶哼一聲,額角滲出細汗,眼中卻閃爍著洞察的光芒:“沒錯!就是這樣!這整本賬冊,明面上是鹽引,暗地里卻是一本九邊軍械倒賣的密碼簿!你看這里,”她翻到另一頁,指著一條記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工部新撥丙字號試造件三十套’…這‘丙字號’,很可能就是周大哥之前提過的‘迅雷銃’試制部件!嚴黨竟敢連這個都敢賣!”
車隊行至東郊十里亭附近。這里官道收窄,兩側是落光了葉子的雜樹林,枝椏如鬼爪般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午后的陽光顯得有氣無力,四周異常安靜,連鳥鳴聲都聽不見。
周衡策馬走在盧卿越車旁,眉頭微鎖。太過安靜了,安靜得讓人心頭發毛。他左掌心的胎記,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細微卻尖銳的刺痛感,像是被冰冷的針扎了一下!
幾乎就在刺痛傳來的同時!
“哇——!”一聲孩童凄厲的哭嚎撕裂了寂靜!只見前方岔路口,一個蓬頭垢面、抱著個哇哇大哭孩子的婦人,像是被馬車驚嚇到,跌跌撞撞地直沖車隊最前面的護衛馬匹而來!
“吁——!”領頭的護衛慌忙勒馬,馬匹受驚,人立而起!
“小心!”周衡厲聲大喝,心猛地一沉!
晚了!
“嗖嗖嗖——!”
刺耳的破空聲從兩側樹林里驟然爆響!一片密集的黑影如同死亡的蜂群,鋪天蓋地激射而來!目標極其明確——裝載鐵證的馬車和盧卿越所在的車廂!其中夾雜著數支燃燒的火箭,帶著不祥的尾焰!
“護住小姐!護住鐵證!”周衡目眥欲裂!嚴黨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他猛地一夾馬腹,戰馬嘶鳴著沖向盧卿越的馬車,同時手中陌刀已然出鞘,在身前舞成一片銀亮的光輪!
“鐺鐺鐺鐺!”金鐵交鳴之聲如同爆豆!射向車廂的勁弩被刀光磕飛,火星四濺!一支火箭擦著車廂篷布飛過,燎起一小片焦黑。
護衛們反應也快,紛紛舉盾格擋,但猝不及防之下,仍有數人慘叫著中箭落馬。裝載鐵證的馬車篷頂被一支火箭射中,火苗“騰”地一下竄了起來!
“鐵匣!”陳百戶的吼聲帶著絕望的嘶啞,他不管不顧地撲向起火的馬車,用身體去撲打火焰。
混亂中,那嚎哭的“孩童”竟從婦人懷里滑脫,小小的身體異常靈活地一滾,袖中寒光一閃,一柄泛著幽藍光澤的淬毒短匕,如同毒蛇吐信,悄無聲息地刺向周衡因格擋箭矢而露出的后腰!那原本驚恐的“婦人”也瞬間變臉,眼中兇光畢露,雙手戴著精鋼打造的猙獰指虎,帶著惡風直掏周衡的太陽穴!兩人配合默契,狠辣刁鉆,顯然是訓練有素的侏儒殺手!
“周大哥!背后!”盧啟從車窗縫隙看到這驚險一幕,嚇得魂飛魄散,尖聲叫喊!
周衡汗毛倒豎!陌刀正格開前方一支冷箭,回救已然不及!生死關頭,他多年戰場搏殺的本能爆發,身體以一個極其別扭的姿勢猛地向右前方擰轉!同時左臂灌注全力,反手用手臂上的精鐵護腕狠狠向后撞去!
“鐺!”一聲脆響!毒匕狠狠扎在護腕上,擦出一溜火星!巨大的力量震得周衡手臂發麻,卻也險之又險地避開了要害。那侏儒殺手一擊不中,身形一滯。
就這電光石火的一瞬,周衡的陌刀已如狂龍般反身掃回!刀鋒撕裂空氣,帶著凄厲的尖嘯!
“噗嗤!”那持指虎的“婦人”殺手,指虎離周衡太陽穴還有半尺,整個人就被攔腰斬斷!鮮血內臟噴濺而出,場面血腥無比!
另一個侏儒殺手見狀,眼中閃過一絲駭然,但兇性不減,毒匕再次刺向周衡小腿!周衡此刻殺意沸騰,左掌閃電般探出,如同鐵鉗般精準地扣住了對方持匕的手腕!掌心胎記驟然滾燙,一股沛然巨力爆發!
“咔嚓!”令人頭皮發麻的骨裂聲清晰可聞!侏儒殺手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手腕被硬生生捏碎!周衡毫不留情,飛起一腳,正中對方心窩。那小小的身體如同被巨錘擊中,炮彈般倒飛出去,重重撞在一棵老槐樹上,軟軟滑落,再無生息。
“快!滅火!”周衡看也不看結果,嘶吼著轉身撲向起火的馬車。幾名親兵正奮力撲打,用濕布、甚至脫下外衣拼命拍打火焰。陳百戶滿臉煙灰,抱著那沉甸甸、被熏黑卻依舊堅固的鐵皮匣子,踉蹌著從煙霧中沖出,聲音嘶啞卻帶著狂喜:“大人!鐵證…鐵證保住了!”
驚魂未定,官道后方驟然響起急促如雨的馬蹄聲,伴隨著一聲尖利刺耳的呼喝:“東廠拿人!閑雜人等速速回避!周衡何在?!”
塵土飛揚中,一隊鮮衣怒馬、氣勢洶洶的東廠番子疾馳而至。為首者面白無須,眼神陰冷如毒蛇,正是東廠掌刑千戶,嚴嵩門下惡犬——許顯純!
許顯純勒住韁繩,高頭大馬在原地煩躁地踏著蹄子。他目光如刀,掃過一片狼藉的現場:燃燒的馬車殘骸、倒斃的護衛尸體、那兩具侏儒殺手血肉模糊的殘軀,最后定格在渾身浴血、陌刀拄地的周衡身上。他嘴角勾起一絲陰冷的弧度,聲音尖細:
“周侯爺,好大的煞氣!光天化日,官道行兇,連婦孺都不放過!還縱火焚車,毀尸滅跡!真當王法不存在了嗎?”他猛地一揮手,厲聲道:“來人!將這兇徒周衡,及其黨羽,統統鎖拿回東廠詔獄!”
番子們齊聲應諾,如狼似虎地就要上前拿人!
“我看誰敢動!”
周衡一聲斷喝,如同平地驚雷!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殺意和凜然正氣,那股尸山血海中殺出來的煞氣瞬間爆發,竟讓沖在最前的幾個番子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握刀的手都有些發抖。
“許顯純!”周衡聲音冰冷,字字如刀,“你東廠的眼睛是瞎了,還是心被狗吃了?這滿地刺客的尸首,袖藏毒匕,指戴鋼爪,分明是蓄謀已久的刺殺!目標就是本侯和車內的鐵證!你不去緝拿真兇,反倒來構陷本侯這個剛剛為朝廷立下大功、九死一生才護住鐵證回京的苦主?嚴嵩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如此顛倒黑白,助紂為虐?!”
“放肆!死到臨頭還敢污蔑當朝首輔!”許顯純臉色鐵青,尖聲叫道,“拿下!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番子們再次硬著頭皮上前。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從官道京城方向緩緩傳來:
“許千戶,好大的官威啊。”
只見另一隊人馬,護衛著一頂簡樸的青呢官轎,不疾不徐地行來。轎簾掀開,露出一張清癯儒雅、須發花白卻精神矍鑠的面孔。他目光沉靜,仿佛蘊含著千鈞之力,正是內閣次輔,清流砥柱——徐階!
徐階的目光淡淡掃過遍地狼藉,在周衡身上停留片刻,看到他滿身血污卻挺立如松的姿態,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隨即,他看向臉色微變的許顯純,語氣依舊平和,卻像重錘敲在許顯純心頭:
“老夫出城踏青,不想竟遇到東廠如此興師動眾。周侯爺奉旨南下,清查鹽務,歷經艱險,攜重要人證物證返京復命。爾等身為朝廷爪牙,不去肅清道路,護衛有功之臣周全,反倒在此大動干戈,不問青紅皂白便要鎖拿問罪?許千戶,你東廠辦案,便是這般不分是非,為虎作倀的嗎?”
“徐…徐閣老!”許顯純臉色瞬間煞白,慌忙滾鞍下馬,躬身行禮,額頭滲出冷汗,“卑職不敢!只是…只是接到密報,此地有兇徒行兇殺人,毀壞車輛…卑職職責所在…”
“兇徒?”徐階輕輕打斷他,目光落在那兩具侏儒殺手的尸體上,語氣陡然轉冷,“你口中的兇徒,袖藏見血封喉的毒匕,指戴精鋼打造的殺人利器!分明是訓練有素的刺客!意圖刺殺朝廷功臣,焚毀關乎國本的鐵證!許千戶,你東廠耳目遍布京師,難道連這點都看不出來?還是說…”他目光如電,直視許顯純,“這刺客,本就是你東廠派來的?!”
“閣老明鑒!卑職萬萬不敢!”許顯純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抖起來。徐階這話太重了,足以讓他萬劫不復。
“不敢?”徐階冷哼一聲,“那就帶著你的人,立刻滾回東廠!好好查一查,是誰給你的假線報!是誰,敢在京城腳下,天子腳邊,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查不清楚,你這掌刑千戶,也就當到頭了!”
“是!是!卑職遵命!卑職告退!”許顯純如蒙大赦,連滾爬起,帶著一群噤若寒蟬的番子,灰溜溜地打馬而去,連頭都不敢回。
待東廠人馬走遠,徐階這才下了轎,走到周衡面前。看著眼前年輕人滿身的血污和疲憊,卻依舊挺直的脊梁,他眼中流露出真切的關懷:“周侯爺,受苦了。傷勢可要緊?鐵證…可還安好?”
周衡抱拳,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卻無比堅定:“多謝徐閣老援手!些許皮外傷,不礙事。鐵證安然無恙!”他示意陳百戶將那個被熏黑卻依舊堅固的鐵皮匣子捧上前。
徐階看著那匣子,微微頷首,仿佛看到了沉甸甸的分量。他的目光又轉向盧卿越的馬車。此時,車簾掀開,盧卿越在盧啟的攙扶下,艱難地走了下來。她臉色蒼白如雪,身體虛弱得幾乎站立不穩,但眼神卻清亮而堅韌。她對著徐階,深深一福:“民女盧卿越,拜見徐閣老。多謝閣老救命之恩。”
“盧姑娘快快請起。”徐階虛扶一下,看著眼前這個重傷未愈卻依舊不失風骨的女子,眼中滿是贊賞與憐惜,“姑娘傷重,不必多禮。此番江南之行,你與周侯爺皆是為國為民,立下了潑天功勞,受苦了。”
盧卿越站直身體,強忍著眩暈感,目光掃過地上的刺客尸體,聲音雖輕卻清晰:“閣老,這些刺客行刺失敗,必留有線索。請務必命可靠仵作詳驗其尸身,其衣物、兵器、甚至齒縫間,或許能找到薩摩倭寇或嚴府死士的徽記、藥物痕跡,此乃指證幕后主使的鐵證之一。”她頓了頓,看了一眼周衡,繼續道,“此外,侯爺與民女在途中,從那鹽引賬冊中,另有重大發現,關乎九邊安危,需即刻面稟閣老與陛下。”
徐階聞言,瞳孔微微一縮,臉上那份從容也凝重了幾分。他深深看了一眼盧卿越和周衡,緩緩點頭:“好!此地血腥,不宜久留。請周侯爺、盧姑娘隨老夫入城。鐵證與人證,由老夫親自護送入宮面圣。”他抬頭望向京城方向,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肅殺:
“陛下,已在西苑…等候多時了。”
周衡與盧卿越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那份沉甸甸的責任和無畏的決心。京城的風暴,終于要掀開最后的帷幕了。他們整理了一下染血的衣袍,重新登上馬車。車輪再次滾動,朝著那座巍峨而充滿未知的皇城,堅定不移地駛去。十里亭的血腥味,仿佛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