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暗了下去。

武姒怔怔地望著眼前歸零的進度條，胸腔里堵著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林覺民最后那句“大清索我的命，我誅大清的心！”

讓她難以忘懷。

“他們......為了‘革命’？”

她喃喃道，這個詞對她而言依舊陌生，卻遠比她所知的任何一場部族戰爭都更令人窒息。

“嗯。”

陳臣應了一聲，關掉電腦。

他看出她的震撼，那些影像帶來的沖擊遠超他的預期。

他走到窗邊，看著樓下人來人往的街道。

“很不一樣，對吧？和你們那時打仗......不太一樣。”

武姒沉默了很久，商周更替，在她心中曾是神諭般的天命，是姬發用了妖術，是貴族們的背叛......

可紀錄片里那些模糊的甲骨記錄，還有陳臣偶爾零碎提起的“奴隸”、“活祭”，不斷消磨著她固有的認知。

“為什么......商朝的人，不起來？”

她終于將疑惑問出口。

“如果......如果都像忠于陛下那樣......”

陳臣轉過身，背靠著冰涼的窗框。

這個問題太大，太沉重，他一個剛被裁員、銀行卡里只剩幾千塊的縣城青年，哪能給出什么振聾發聵的答案？

他撓了撓頭，想起自己刷過的那些歷史科普視頻，想起老爹喝多了酒罵罵咧咧說的“老百姓圖個啥”。

“可能......餓著肚子的時候，”

他斟酌著詞句，盡量用她能理解的。

“想得最多的就是下一頓在哪。刀架脖子上了，才會想著拼命去搶那把刀。至于那把刀最后歸誰......是換個新主人握著，還是干脆砸碎了不讓它再架脖子上......”

他頓了頓，看著武姒因專注而微微發亮的眼睛。

“這念頭，大概得等稍微喘口氣，或者......被逼到實在沒活路了，才會冒出來吧？像林覺民他們那樣。”

他走過去，拿起那袋被武姒寶貝似的放好的花椒，倒出幾粒在掌心。

“喏，就像你，現在有飯吃，有地方住，有力氣跟我爭紂王陛下英明神武了。”

他嘴角勾起一點無奈的笑。

武姒看著他掌心的花椒粒，又低頭看看自己因為護手霜而變得稍微柔軟些，卻依舊帶著繭痕的手。

陳臣的話，讓她回憶起了生存的味道。

她想起那些倒在泥濘里的同伴，想起自己抓著發餿食物狼吞虎咽時，腦子里確實......

只剩下“活下去”。

至于活在一個什么樣的“大邑商”。

這個問題太遙遠了。

這種無力感，比戰敗逃亡時更甚。

她一直視為信仰和歸途的東西，其根基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脆弱。

默默地從陳臣手心捻起一粒花椒，放進嘴里，熟悉的麻與痛在舌尖炸開，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

“......好辣。”

她含糊地說，眼眶卻有點發熱。

或許，自己可以試試看，融入這個時代。

那從什么開始呢？

自己只是個戰士。

陳臣看著她低垂的側臉和微微發紅的眼角，心里嘆了口氣。

他知道自己撕開了什么，可能過于殘忍。

他擰開礦泉水瓶遞過去，沒再說話。

許久之后——

武姒收斂好情緒，仔細地將花椒袋封好放回原處，然后跑到衛生間，把手洗干凈。

“走吧。”她回到客廳。

每天上午的例行外出是陳媽定下的鐵律。

一個能宅家半個月的資深人士被迫天天出門簡直酷刑。

陳臣雖然內心哀嚎，但也只能認命。

哦，還得遛趙大媽那只被起名叫做六月的狗。

趙大媽自己跑去組織廣場舞，每次都卡著點把狗繩塞到陳臣手里。

“阿姨，我們出門啦——嗖！”

武姒熟練地點開微信，對著那個荷花頭像發送了一條語音。

陳臣看著這一幕，只能暗自嘆氣。

“不用每天都報備吧。”

這下好了，整個小區都認識武姒了。

對武姒來說，曝光度越高，身份暴露的風險反而可能越低。

可對他呢？

現在小區里都在傳，602那小子走了大運，找了個天仙似的女朋友，明年就要辦喜事了……

這……

該死的嘴，別給我亂上揚啊！

“阿姨對我很好呀。”

武姒沖他俏皮地眨眨眼。

“要不是阿姨，你還不肯給我弄這個‘點點就能說話’的東西呢。”

她的某信聯系人列表極其精簡。

陳臣、陳媽、趙大媽、陳爸。

“我爸那個老古板，也加你了？”

這是最讓陳臣意外的。

“不許這么說叔叔，他是你的父親呢。”

武姒皺著眉，一臉認真地糾正。

？？？

這節奏不對吧？

武姒，你這現代生活融入得也太絲滑了。

武姒似乎也意識到話里的親昵，臉上飛起紅霞，連忙拉著他出了門。

“鑰匙帶了嗎？沒鑰匙可回不了家。”

“帶了。”

“要不……放我這兒保管？”武姒試探著問。

“想都別想。”

“哦。”

……

“六月，別跑那么快！”

武姒牽著狗繩，四處打量著這個對她來說依然充滿新奇的世界，不時舉起手機錄下一小段街景。

“都看一個月了，還沒看膩啊？”

陳臣的聲音從后面傳來。

武姒動作一頓，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后裝作沒聽見，繼續專注地對著路邊剛開的一叢小花按下了拍照鍵。

“咔嚓——”

這些都是她要記住一輩子的珍寶，怎么會看夠？

陳臣見狀，不再多說，默默接過她手里的狗繩，讓她拍個盡興。

看著武姒興致勃勃的樣子，陳臣心里盤算著。

休息得差不多了，該試著找工作了。

非名校背景在北方小城想找份稱心的，除非公司是自家開的。

急不得，找不到就先歇著。

屬于他的牛馬福報，跑不了。

嗯……或許也該給武姒找點事做？

無他，實在看不得她這么悠哉。

“陳臣！”

武姒興奮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嗯？”

“那個！我在視頻里看過！”

她指著縣城中心廣場那塊巨大的電子顯示屏。

屏幕正播放著氣勢恢宏的畫面——

英姿颯爽的軍人，在朝陽下，向鮮艷的旗幟莊嚴敬禮。

雖然是周二，廣場上的人卻不少，許多人都舉著手機在拍攝。

武姒立刻加入了拍攝大軍。

陳臣站在她身后幾步遠的地方，看著屏幕，又看看專注拍攝的武姒，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或許有一天，能帶她去首都，看一次真正的升旗儀式。

只是……那需要身份證。

武姒的身份，是個繞不開的難題。

他暗自把這個愿望記下，就當是二十五歲的這一年，為另一個人許下的心愿。

“陳臣，”

武姒拍完屏幕，轉過身，眼睛亮晶晶的。

“給我也拍一張吧。”

她把手機遞過來，自己小跑著站到廣場邊一個合適的位置。

此刻的她，誰能看出是來自三千多年前商朝的遺民？

不過，為了讓她克服對“拍照攝魂”的恐懼，陳臣可是煞費苦心，反復演示證明“人不會死”。

結果武姒還是憂心忡忡地折騰了幾個小時，連午飯都沒吃踏實，直到晚上才報復性地多干了一碗飯。

陳臣有時都懷疑，她是不是就為了多吃那碗飯。

他舉起手機，本以為只是隨拍，鏡頭框住的卻是一張無比莊重的臉龐。

武姒仔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挺直脊背，目光專注地望向廣場中央那面巨大的屏幕。

而后——

行軍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