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異域浮生

第六章：契約迷局

后巷的骯臟、避孕套包裝在污水里反射的幽光、以及指尖那點頑固的、散發著劣質油墨氣息的污黑……這些畫面如同跗骨之蛆，在李文遠回到酒店后依舊纏繞不去。他站在奢華的衛生間里，水流開到最大，一遍又一遍地搓洗著右手拇指，皮膚被搓得發紅、發燙，但那點象征性的污跡早已消失，留下的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難以言喻的骯臟感。那張被他揉成一團、塞進口袋的粗糙廣告紙，此刻像一個滾燙的炭塊，灼燒著他的大腿。

他盯著鏡中的自己。疲憊，空洞，眼底深處沉淀著被徹底打碎后的茫然和一絲被逼到懸崖邊的、孤注一擲的瘋狂。判決書帶來的劇痛尚未平復，后巷的遭遇又像一把鈍刀，在他殘存的尊嚴上反復切割。完美伴侶？租期隨心？多么荒誕又多么精準的諷刺！在這個剝離了一切身份、財富、甚至尊嚴的異國他鄉，他似乎只剩下這具空洞的軀殼，可供交易。

一個聲音在心底嘶吼：離開！立刻離開這個骯臟的地方！回到那片狼藉的廢墟，哪怕粉身碎骨，也好過在這里被當作商品挑選！

但另一個更冰冷、更絕望的聲音在冷笑：回去？回去面對什么？破產的工廠？被分割一空的財產？林雨晴可能早已在芭提雅某處享受著她用他的錢換來的“重生”？還有張胖子那張油膩的臉……回去，不過是重新跳進另一個更冰冷、更絕望的深淵。在這里，至少……他還能用這具殘軀，去換取一個暫時的、虛假的避風港，一個或許能窺探到某些真相的……立足點？

掙扎如同兩條毒蛇，在他腦中撕咬。最終，是那份冰冷的判決書，是銀行流水上指向芭提雅的巨額資金黑洞，是昨夜雨幕中刺目的車燈……這些冰冷的現實，壓倒了殘存的、可笑的尊嚴。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從口袋里掏出那團皺巴巴的紙。展開，粗劣的廣告詞再次刺痛眼睛。他的手指帶著細微的、無法抑制的顫抖，劃開手機屏幕。微信掃一掃功能開啟，冰冷的鏡頭對準了廣告紙背面那個歪歪扭扭的黑色二維碼。

“滴——”

一聲輕微的電子音效。

屏幕上跳出一個極其簡陋的微信頭像：一片純黑色的背景，沒有任何個人信息。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昵稱：“代理人”。

沒有猶豫。或者說，已經沒有猶豫的資格。他點擊了“添加好友”。

幾乎是瞬間，請求被通過了。

沒有寒暄，沒有詢問。對方直接發來一個定位信息，簡潔得像一條冰冷的指令：

“湄南河，藍寶石號餐船。今晚8點，頂層甲板。”

定位旁邊，附著一張餐船的宣傳圖片：燈火輝煌的三層游輪，在夜色籠罩的河面上，如同一座移動的水上宮殿。

李文遠盯著那條信息，指尖冰涼。藍寶石號？他似乎在某個旅游宣傳冊上瞥見過這個名字，是湄南河上最高檔的觀光餐船之一。將如此骯臟的交易，放在如此光鮮亮麗的場所？這強烈的反差，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宣告——在這里，任何東西都可以被標價，被交易，只要你有足夠的籌碼。

晚上八點，湄南河。

河水在夜色中呈現出一種墨玉般的深色，緩緩流淌，倒映著兩岸璀璨的燈火和游船自身的光芒。晚風帶著河水的微腥和熱帶花卉的濃郁甜香，拂面而來，卻無法驅散李文遠心頭的凝重。他踏上“藍寶石號”的舷梯，立刻被穿著考究制服的服務生引向頂層甲板。

頂層甲板的空間比他想象中更開闊，也更奢華。巨大的透明玻璃穹頂下，擺放著鋪著潔白桌布、點綴著鮮花和燭臺的餐桌。衣著光鮮的游客們低聲談笑，刀叉碰撞著精致的骨瓷，穿著燕尾服的樂手在角落演奏著舒緩的爵士樂。空氣中彌漫著美食的香氣、高級香檳的酒香和女士們昂貴的香水味。一切看起來都那么高雅、體面，與后巷的骯臟判若云泥。

服務生將他引到甲板最前端一處相對僻靜的卡座。這里視線絕佳，能將蜿蜒的湄南河夜景盡收眼底，但也巧妙地利用高大的盆栽和裝飾性屏風，與其他用餐區隔開，形成一個半私密的空間。

卡座里，已經坐著一個人。

一個中年男人。身材微胖，穿著一身緊繃繃的、質地看似不錯但剪裁明顯不合身的淺色西裝，領口敞開，露出粗短脖子上一條分量不輕的金鏈子。頭發用發蠟梳得油光水滑，一絲不茍地貼在頭皮上。一張圓臉上堆砌著過于熱情的笑容，眼睛不大，卻閃爍著精明世故的光芒，像兩顆在油里浸泡過的玻璃珠。他看到李文遠，立刻站起身，伸出肉乎乎、汗津津的手。

“哎呀！李先生！久仰久仰！幸會幸會！”他的國語帶著濃重的南方沿海口音，語速很快，透著一種刻意的熱絡，笑容也顯得格外油膩。“鄙姓陳，叫我阿陳就好啦！來來來，快請坐！”他的手握得很用力，掌心滑膩，帶著汗濕的溫度。

李文遠面無表情地抽回手，在他對面坐下。服務生無聲地過來倒上冰水，又迅速退開。

“李先生一路辛苦啦！”阿陳搓著手，臉上的笑容絲毫未減，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飛快地上下掃視著李文遠，似乎在評估一件商品的價值。“芭提雅這地方啊，好！空氣好，陽光好，美女更好！最適合像李先生這樣有身份、有品位的人來放松啦！”他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桌上的平板電腦，動作熟練地劃開屏幕。

平板屏幕亮起刺眼的光。阿陳將它推到李文遠面前，臉上的笑容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掌控全局的自得。

“李先生請看！這都是我們‘完美伴侶’項目最優質的資源！絕對安全、干凈、可靠！包您滿意！”他的聲音壓低了一些，帶著一種分享秘密般的親昵，眼神卻更加銳利地觀察著李文遠的反應。

屏幕上，是一個個年輕女子的檔案照片和簡介。照片風格各異，有的性感嫵媚，有的清純可人，有的知性優雅。旁邊的簡介用中泰雙語寫著年齡、身高、體重、特長（如按摩、烹飪、語言能力）、甚至還有性格描述（溫柔、活潑、體貼等）。一切都如同一個精心編排的商品目錄，詳細、冰冷，充滿了赤裸裸的交易感。

李文遠的目光快速掃過那些精心修飾過的照片和格式化文字。一張張年輕的臉龐，眼神卻大多空洞、麻木，或者帶著刻意訓練出來的、職業化的甜美笑容。他感到一陣強烈的反胃和厭惡，這與他想象中的“窺探真相”的初衷相去甚遠。這分明就是一個高級一點的人口市場！

就在他幾乎要忍不住起身離開時，他的目光無意中停在了屏幕靠下方的一個檔案上。

照片上的女子，與其他人的風格截然不同。她沒有刻意擺出誘惑的姿勢，也沒有露出職業化的甜笑。只是安靜地看著鏡頭，眼神平靜得近乎疏離，帶著一種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沉靜。她的五官很清秀，甚至帶著一絲古典的韻味，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檔案名只有一個簡單的泰文名字的音譯：**阿雅**。

簡介也異常簡潔：

年齡：24

身高：165cm

語言：泰語（母語）、英語（流利）、中文（日常交流）

特長：文學、藝術鑒賞

備注：氣質獨特，適合深度陪伴。

這簡短的描述，在這片充斥著“性感”、“火辣”、“按摩技術一流”的商品海洋里，像一塊格格不入的礁石。

李文遠的目光在那張照片上停留了幾秒。那雙疏離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屏幕，帶著一種無聲的審視。他下意識地指了指那張照片，聲音干澀：“這個。”

“哦？阿雅？”阿陳的胖臉上閃過一絲意外，隨即又被更濃的笑意覆蓋，但那笑意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李先生好眼光！阿雅可是我們這里的‘非賣品’，哦不，‘非標品’！氣質好，有文化！就是……”他搓了搓手，湊近一點，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為難，“價格嘛，稍微有點小貴。而且她性子有點冷，不太會來事，怕伺候不好李先生這樣的貴客……”

“就她。”李文遠打斷了他，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需要一個不一樣的，一個不那么像“商品”的。哪怕只是表象。

阿陳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綻開：“好！好！李先生有魄力！我這就安排！”他拿起手機，快速用泰語說了幾句。

等待的時間并不長。甲板上的音樂、談笑聲、杯盤碰撞聲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李文遠望著窗外緩緩流淌的墨色河水，兩岸金碧輝煌的佛寺和現代建筑在夜色中交替掠過，如同流動的光影。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或者想證明什么。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屏風后傳來。

阿陳立刻堆起笑容：“來了來了！李先生，您看！”

李文遠轉過頭。

一個穿著簡單白色亞麻長裙的女子，靜靜地站在卡座入口處。她的身影在搖曳的燭光和璀璨的河景背景下，顯得有些單薄。

正是檔案照片上的阿雅。

真人比照片上更清瘦一些，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在柔和的燈光下泛著細膩的光澤。她的五官確實帶著古典的韻味，鼻梁挺直，嘴唇薄而輪廓清晰。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纖細的鎖骨處，一枚小巧的銀質佛牌安靜地貼著肌膚，在燈光下泛著溫潤而內斂的光澤。佛牌的樣式古樸，刻著繁復的經文圖案，與她沉靜的氣質相得益彰。

然而，最讓李文遠心頭一震的，是她的眼睛。

檔案照片上那疏離的眼神，此刻更加清晰。那不是職業化的冷漠，也不是刻意的防備，而是一種深沉的、仿佛經歷過太多而沉淀下來的平靜，平靜得近乎……疲憊。在那平靜之下，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卻異常銳利的——警惕。那警惕并非針對他，更像是一種刻入骨髓的本能，一種對周遭環境下意識的審視。

阿陳熱情地招呼阿雅坐下，用泰語快速交代了幾句。阿雅微微頷首，動作輕緩地在李文遠旁邊的位置坐下。她沒有像阿陳那樣堆砌笑容，只是微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姿態安靜而克制。

餐船緩緩前行，河風帶著水汽拂過甲板。服務生適時地送上了前菜和飲品。

阿陳為了活躍氣氛，或者說為了展示“商品”的價值，用帶著口音的中文笑著提議：“阿雅可是我們這里的才女！英文好得不得了！李先生要不要考考她？”

李文遠沒說話，只是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目光落在阿雅身上。

阿雅抬起眼，那雙平靜中帶著警惕的眸子看向李文遠，眼神清澈，沒有躲閃，也沒有討好。她沒有等李文遠開口，紅唇微啟，一串流暢、清晰、帶著獨特韻律的英文，如同清冽的溪流，從她唇齒間流淌而出：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第十八首。

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穿透了甲板上輕柔的背景音樂和隱約的談笑聲。每一個音節都飽滿圓潤，帶著一種超越她年齡的沉靜和力量。她背誦時沒有夸張的表情，眼神甚至有些放空，仿佛沉浸在詩句本身的意境中，而非表演給誰看。那流利的英文，優雅的語調，與這奢華餐船上紙醉金迷的氛圍，與阿陳那油膩市儈的嘴臉，與“租妻”這個交易的本質，形成了無比強烈、無比荒誕的對比！

李文遠端著水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愕然地看著眼前這個安靜背誦著莎士比亞情詩的女子。她是商品？她是“租妻”？這荒謬絕倫的現實，讓他感到一陣眩暈。那流利的詩句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林雨晴也曾熱愛文學，也曾在他耳邊輕聲念過詩。只是后來……那些詩情畫意，都淹沒在了工廠的轟鳴聲里。

阿雅背完了最后一句，聲音落下。甲板上似乎有一瞬間的安靜。她重新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緒，仿佛剛才那流利的吟誦只是完成了一項任務。

就在這時，她端起桌上的水杯，手腕微微轉動了一下。

在她纖細的手腕上，一只通體碧綠、水頭極足的翡翠手鐲，隨著她的動作，悄然滑落了一小截。那濃郁的、仿佛蘊含著生命力的綠色，在搖曳的燭光和餐船璀璨的燈火下，流轉著溫潤而神秘的光暈。

綠光流轉。

這絕非廉價之物！它溫潤的光澤，通透的質地，都彰顯著其不凡的價值。一個需要靠“出租”自己來換取生活的人，會戴著如此貴重的翡翠手鐲？

李文遠的目光死死地鎖在那只滑動的玉鐲上，心頭的疑云瞬間膨脹到了極點。這抹不合時宜的綠光，映照著她沉靜中帶著警惕的側臉，也映照著她眼底深處那絲難以言喻的、仿佛深陷某種無形牢籠的微光。

契約？迷局？

這湄南河上燈火輝煌的餐船，這看似優雅的“完美伴侶”，這流利的莎士比亞情詩，還有這價值不菲的翡翠手鐲……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層層精心編織的迷霧，將那個名叫阿雅的女人，以及她背后隱藏的一切，包裹得更加撲朔迷離。

李文遠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漩渦的邊緣。他以為自己是買家，是掌控者，卻不知自己正一腳踏入了一個遠比想象中更幽深、更危險的迷宮。那抹流轉的綠光，像黑暗中野獸的眼睛，無聲地宣告著：這場交易，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