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盛夏裂痕
第二章:暗流涌動
年會水晶燈折射的虛假繁華,如同昨夜破碎的泡沫,只余下冰冷空曠的別墅和指尖那份離婚協議書帶來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李文遠在死寂中枯坐了一夜,煙灰缸里堆滿了扭曲的煙蒂。晨光熹微,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吝嗇地灑在絲絨桌布上,卻無法驅散那團盤踞在胸口的陰霾。那份協議書,他終究沒有簽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被他鎖進了書房最底層的抽屜,連同昨夜手機屏幕上那抹刺眼的芭提雅蔚藍。
逃避解決不了問題,尤其當問題像毒藤般纏繞著賴以生存的根基。
宏遠外貿的辦公室,曾經象征著高效與活力的空間,此刻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緊繃。秘書小楊敲開門時,腳步放得極輕,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她將一份剛打印出來、還帶著打印機余溫的傳真放在巨大的紅木辦公桌上,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李總,這…這是第三份了。鼎鑫那邊…正式發來了撤資函。”
傳真紙是冰冷的白色,抬頭印著“鼎鑫資本”冷硬的Logo。措辭是標準的商業辭令,卻字字如刀:“鑒于貴司近期市場表現及潛在風險評估出現重大不確定性,經審慎研究,決定終止本輪投資合作……”落款日期,正是年會后的第二天。
李文遠沒說話,只是拿起那份函件。紙張在他手中發出輕微的“簌簌”聲。他目光掃過那些冰冷的鉛字,仿佛能透過紙背,看到背后那張得意的臉——鼎鑫的孫總,年會上還拍著他的肩膀稱兄道弟。寒意順著指尖蔓延,比別墅里的冷寂更甚。這不是第一份,也絕不會是最后一份。年會的“裂痕”,如同一個信號,在看不見的暗流里迅速傳遞、發酵。嗅覺靈敏的禿鷲們,已經聞到了血腥味。
緊接著,銀行信貸部的電話如影隨形。往日溫和客氣的經理,語氣變得公事公辦,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李總,貴司上季度的貸款利息,按合同規定是昨天到期……另外,關于下個月到期的本金部分,總行風控這邊要求提前補充一些材料,主要是近期的現金流和訂單回款證明……”電話那頭的背景音里,似乎還夾雜著打印機運作的嗡鳴和鍵盤敲擊的密集聲響,構成一幅冰冷的、程式化的催逼圖景。
桌上堆積的文件像一座沉默的小山,每一份都代表著壓力、質疑和潛在的危機。工廠車間機器的轟鳴聲,仿佛隔著厚重的墻壁和玻璃,隱隱傳來,不再是令人振奮的生產號角,而更像是一聲聲沉重、疲憊的喘息,在為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提供著背景音效。
夜幕降臨,城市華燈初上。一場避無可避的“鴻門宴”在城中最奢華的私人會所“云頂”包間里拉開帷幕。水晶吊燈的光芒璀璨奪目,卻照不透空氣中彌漫的雪茄濃煙和高度白酒的辛辣氣息。巨大的圓桌旁,圍坐著幾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幾個長期合作的供應商代表,以及……兩個放貸公司的負責人。他們的笑容堆砌在臉上,眼神卻在煙霧繚繞中閃爍著精明的算計和毫不掩飾的貪婪。
“李總,來,滿上滿上!今晚不醉不歸!”一個挺著啤酒肚的供應商代表王胖子,嗓門洪亮,親自起身給李文遠斟滿一杯高度白酒。透明的液體在杯中晃蕩,折射著吊燈刺眼的光。“咱們合作這么多年,情誼深啊!聽說宏遠最近…有點小風浪?老哥我聽著都替你著急!”他話鋒一轉,臉上的肥肉隨著假笑抖動。
另一個瘦高個,是某個小貸公司的劉經理,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個煙圈,煙霧模糊了他狹長的眼睛:“李總家大業大,這點風浪算什么?不過嘛,”他彈了彈煙灰,灰燼落在昂貴的骨瓷碟里,“我們這些放小錢的,本小利薄,經不起折騰。您看…上個月那筆過橋資金的利息,是不是該結一下了?還有本金……呵呵,我們也難做啊。”他的笑聲干澀,在煙霧中扭曲變形,像夜梟的低鳴。
“是啊李總,我們廠里幾百號工人等著米下鍋呢,您看那批原料的尾款……”
“李老板,咱們是老交情了,但規矩不能壞,您說是不是?”
勸酒聲、訴苦聲、夾著軟釘子的逼債聲,如同無數根細密的針,從四面八方扎向李文遠。他端起酒杯,冰涼的杯壁貼著滾燙的掌心。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灼燒感一路向下,卻無法驅散心頭的冰冷和翻涌的惡心。他強迫自己維持著嘴角那點僵硬的弧度,眼神在煙霧中掃過一張張看似關切、實則猙獰的面孔。那些或肥胖或精瘦的臉,在繚繞的煙霧和酒精的作用下,扭曲變形,如同地獄里索命的惡鬼,對著他獰笑。
酒局散場時,已是深夜。李文遠腳步虛浮,拒絕了司機,獨自驅車回家。酒精在血管里奔涌,沖撞著太陽穴,帶來陣陣鈍痛和眩暈。車窗外,城市的霓虹飛速掠過,拉出模糊的光帶,像一條條色彩斑斕的毒蛇。
推開沉重的別墅大門,濃重的黑暗和冰冷再次將他包裹。他踉蹌著甩掉皮鞋,赤腳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刺骨的寒意讓他打了個哆嗦。玄關感應燈應聲而亮,慘白的光線瞬間傾瀉下來。
就在這慘白的光線下,玄關柜角落,一個熟悉的東西攫住了他醉意朦朧的視線。
是林雨晴的包。
一個限量版的鱷魚皮手袋,價值不菲,是她眾多奢侈品收藏中的一件。此刻,它就那么隨意地、甚至帶著點倉促意味地,被扔在柜子角落的陰影里,像一個被遺忘的棄兒。
李文遠的心臟猛地一抽,酒意瞬間醒了大半。他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抓起那個手袋。皮質冰冷而光滑,殘留著女性手心的微潤。他像著了魔一樣,將臉深深地埋進手袋敞開的內部。
一股濃烈而陌生的香氣,霸道地沖入他的鼻腔!
那不是林雨晴慣用的、清冷疏離的雪松廣藿香。這是一種極其馥郁、極具侵略性的熏香氣息!混合著昂貴的煙草、某種稀有的木質調、還有一絲……像是被烘焙過的沉香碎屑的味道。這種香氣厚重、甜膩、充滿了異域風情和奢靡感,只屬于那些頂級的、私密性極高的高級餐廳或私人會所。它像一個無聲的烙印,清晰地宣告著女主人在他缺席的夜晚,曾置身于一個怎樣紙醉金迷、與他截然不同的世界。
這個認知,如同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他混亂的大腦。酒精帶來的眩暈感瞬間被一種更尖銳、更冰冷的刺痛取代。
就在這時,窗外毫無預兆地炸響一聲驚雷!慘白的電光撕裂漆黑的夜幕,瞬間將別墅內的一切照得如同鬼域。緊接著,瓢潑大雨如同天河倒灌,密集的雨點瘋狂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窗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雨!又是雨!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被閃電點燃的野草,瞬間燎原!他抓起車鑰匙,甚至來不及換鞋,赤著腳就沖進了車庫。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澆透,但他毫無知覺。發動機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黑色的越野車像離弦之箭,猛地竄出車庫,一頭扎進狂暴的雨幕。
雨刮器瘋了似的左右擺動,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在擋風玻璃上徒勞地刮開兩片扇形的水幕,視線剛剛清晰一瞬,立刻又被新的、更密集的雨水覆蓋。整個世界在眼前扭曲、變形、模糊不清。街道上積水橫流,車燈射出的光束在雨簾中艱難地穿刺,形成兩條朦朧的光柱。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憑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被背叛和酒精點燃的狂躁驅使著方向盤。雨點密集地敲打著車頂,如同無數只冰冷的手在瘋狂拍打。視線在模糊與清晰的邊緣反復掙扎。
突然!
在又一次雨刮器刮開的短暫清晰視野中,一輛熟悉的、線條流暢的白色跑車,如同幽靈般出現在前方路口一家通宵營業的高級日料店門口!雨水沖刷著它光潔的車身,尾燈在雨幕中暈染開一片曖昧的紅。
李文遠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猛打方向盤,將車粗暴地甩進路邊一個黑暗的停車位,熄了火。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他死死盯著那輛白色的車。
日料店暖黃的燈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流瀉出來,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搖晃的光斑。就在那光暈的邊緣,靠近副駕駛的位置,兩個糾纏在一起的人影,在模糊的車窗后晃動!
雨水如注,車窗被水幕覆蓋,只能看到大致的輪廓和動作。但那個側臉……那個微微發福、梳著油光水滑背頭的側臉!李文遠絕不會認錯——宏遠最大的汽車零部件供應商,那個在年會上還和他碰杯、在剛才的酒局上還假惺惺表示關心的銷售總監,張胖子!
此刻,那張油膩的側臉,正以一種令人作嘔的親昵姿態,緊緊貼向車窗后另一張蒼白、模糊的臉頰!即使隔著雨幕和模糊的車窗,李文遠也能感受到那張臉上寫滿的抗拒與僵硬。
“轟隆——!”
又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蒼穹,瞬間將天地映照得如同白晝!也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李文遠下意識地、猛地按下了遠光燈開關!
兩道刺目無比的熾白光束,如同兩把從天而降的審判之劍,帶著撕裂一切的憤怒和冰冷,瞬間穿透狂暴的雨幕,精準地、狠狠地刺向那輛白色跑車模糊的車窗!
強光穿透水汽氤氳的車窗,短暫地、清晰地照亮了車內狹小的空間。那張緊貼著蒼白臉頰的油膩側臉猛地一僵,驚愕地轉向強光源的方向,扭曲的表情在強光下纖毫畢現。而那張蒼白的臉——林雨晴的臉——也在強光的刺激下猛地抬起,眼神中充滿了猝不及防的驚恐和……一絲被當眾剝光的羞憤。
光,只停留了一瞬。
下一秒,遠光燈熄滅。世界重新陷入暴雨的轟鳴和無邊的黑暗。只有剛才那驚鴻一瞥的景象,如同被烙鐵燙過一般,深深地、帶著灼痛感,烙印在李文遠劇烈收縮的瞳孔深處。
雨刮器還在徒勞地瘋狂擺動,發出單調而刺耳的噪音。車燈如利劍,短暫地刺破了雨幕,也徹底刺穿了他心中最后一絲關于這段婚姻、關于這個女人、關于過去所有溫情的、搖搖欲墜的幻想。
冰冷的雨水順著發梢、臉頰流下,滴落在緊握方向盤的、骨節發白的手背上。車窗外,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喧囂的暴雨。車窗內,只剩下一個男人粗重的、如同受傷困獸般的喘息聲,在狹小的空間里絕望地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