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引擎的嘶吼照例撕破了訓練場的寂靜。
蘇泠像一枚楔入鋼鐵與速度的鉚釘,牢牢嵌在駕駛座內。
每一次過彎,車身幾乎貼著防護欄掠過,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尖銳的咒語,每一次出彎加速,強大的G力將她狠狠按進桶椅,血液在耳膜里轟鳴。汗水沿著鬢角滑落,在緊繃的下頜線匯聚,滴落。
時間在引擎的咆哮中飛速流逝。高強度訓練帶來的疲憊如同潮水,沖刷著筋骨,卻也留下一種奇異的、近乎透明的輕盈感。
下午兩點,蘇泠準時抵達寰宇影視基地。
巨大的攝影棚內部被改造成了一個頗具規模的賽車維修區與賽道起點的混合場景,空氣里彌漫著新油漆、橡膠輪胎和機油混合的獨特氣味。
工作人員是個年輕干練的姑娘,帶著蘇泠熟悉環境,介紹日程安排。
蘇泠聽著,時間確實寬裕,她只需在關鍵的動作戲拍攝節點提供專業指導。
介紹完畢,工作人員引著她穿過忙碌的布景人員,走向拍攝核心區。
遠遠地,就看到田裴坐在一把折疊椅上,化妝師正彎腰為他補妝。
他閉著眼,神態放松。
幾乎是蘇泠走近的瞬間,他像是有所感應,倏地睜開眼,臉上瞬間綻開一個明亮又帶著點少年氣的笑容,站起身快步迎了上來。
“蘇泠!”他聲音清朗,“你來了”
“嗯?!?
蘇泠點點頭,目光隨意掃過四周。
幾乎是立刻,一道強烈的、帶著審視和復雜意味的視線牢牢釘在了她身上。
她循著那感覺抬眼望去。
禾子魚站在幾步開外,靠在一輛道具賽車的車身上。
他穿著戲里角色的皮夾克,妝容精致,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冷調的、略帶頹廢的華麗感。
他沒有回避蘇泠的目光,就那么直直地看著她,眼神里沒有什么明顯的敵意,卻像蒙著一層薄冰,讓人捉摸不透底下是探究、是疏離,還是別的什么。
蘇泠眉梢幾不可察地一挑,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玩味的弧度。
她視線重新落回田裴臉上,語氣帶著點輕松的揶揄:“你上一部戲的男主角,好像對我們很感興趣?”
田裴順著她的目光飛快瞥了一眼禾子魚的方向,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隨即被一種坦然的欣賞取代。
他頓了頓,聲音溫和
“子魚他……很優秀。這次也是導演力邀他特別出演,角色很適合他?!?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們……算是朋友吧?!?
朋友?蘇泠心里那點玩味更深了。
禾子魚看田裴的眼神,可絕不僅僅是看朋友那么簡單。
她只淡淡地“嗯”了一聲,不再追問。這潭水下的暗流涌動,她暫時無意攪得更渾。
這時,一個場務小跑過來:“蘇顧問,導演請您過去一下,想跟您聊聊待會兒那場重頭戲的具體要求?!?
“好。”
蘇泠應了一聲,對田裴示意一下,便跟著場務走向導演所在的位置。
導演是個留著絡腮胡的中年男人,正皺著眉頭看分鏡腳本。
見到蘇泠,他立刻放下本子,熱情地招呼
“蘇顧問,麻煩你了!這場戲是關鍵轉折點,田裴的角色在雨天的賽道上,情緒爆發,跟禾子魚飾演的好兄弟在車里激烈爭執,同時還要操控失控邊緣的賽車,非常考驗表演和駕駛的真實感?!?
他指著腳本上密密麻麻的標注
“我要那種……極限狀態下,兄弟情義與個人執念激烈碰撞,瀕臨崩潰又強行控制的感覺。賽車失控的物理狀態和心理上的失控,必須同步傳達給觀眾。”
蘇泠接過腳本快速瀏覽,結合導演的描述,腦中已經有了清晰的畫面。
她點點頭:“明白。雨天濕滑,賽車在高速過彎時抓地力驟減,方向會變得極其敏感和輕飄,尾部容易甩出,需要極其細膩的控車和預判。田裴在表現角色那種憤怒、不甘、掙扎的情緒時,手上的動作、腳下的油門剎車配合,必須完全符合真實賽車失控時的反應邏輯,差一點,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假。”
“對對對!就是這種專業細節!”
導演連連點頭,搓著手,似乎有點難以啟齒,猶豫了一下還是壓低聲音說
“那個……蘇顧問啊,我知道田裴很努力,但這場戲難度確實太大,對情緒和駕駛技術的要求都太高了。我是想著,萬一……我是說萬一啊,田裴實在把握不好那種狀態,或者動作細節總差那么點意思,影響成片效果……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考慮,在部分高難度駕駛鏡頭里,使用替身?這樣效率更高,也更安全保險,您看……”
他話沒說完,蘇泠的目光已經掃了過來。
那眼神很平靜,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和篤定,直直刺向導演。
導演被她看得心頭一跳,后面的話瞬間卡在喉嚨里。
“他可以?!?
蘇泠的聲音不高,語氣卻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釘子砸進木頭里
“不需要替身?!?
她的目光掠過導演,投向遠處正在和動作指導交流的田裴,那挺拔專注的背影讓她的話更有力量
“他學得很快,理解力很強。只要指導到位,他沒問題。”
導演被她這不容置喙的態度和語氣里的肯定震了一下,臉上頓時有點掛不住,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干笑兩聲
“啊……哈哈,蘇顧問您這么有信心,那肯定沒問題!沒問題!我們就按實拍來!辛苦您多指導!”
他心里暗自嘀咕,果然傳言不虛,這位蘇顧問和時總的關系絕對不一般,連田裴都這么維護,自己剛才那話真是多嘴,差點得罪人。
拍攝現場很快組織起來。
巨大的鼓風機開始制造“風雨”,水車噴灑著人工雨幕,整個場景變得濕漉漉,燈光打在雨絲上,反射出迷離破碎的光。
田裴和禾子魚坐進了道具賽車的駕駛座和副駕駛——這輛車內部經過改裝,拆除了引擎等部件,固定在移動平臺上,由工作人員精確控制模擬行駛和失控狀態,但方向盤、油門剎車踏板都是真實連接數據采集的。
蘇泠站在導演監視器旁,戴著耳機,能清晰聽到車內對話。
她拿著對講機,目光銳利地鎖定車內兩人的每一個細微動作。
“Action!”導演的聲音透過雨幕傳來。
鼓風機和雨幕的噪音瞬間加大,營造出暴雨傾盆的緊張氛圍。
移動平臺開始模擬賽車在濕滑賽道上高速行駛的顛簸和晃動。
車內,田裴飾演的車手阿飛雙手緊握方向盤,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雨水模糊了擋風玻璃,雨刮器瘋狂擺動也徒勞無功。
他眼神死死盯著前方虛擬的賽道,瞳孔里燃燒著不甘的火焰和一種近乎偏執的瘋狂。
“阿飛!夠了!聽我的!”
禾子魚飾演的歌手阿哲身體在顛簸中搖晃,他一手抓著車頂扶手,另一只手用力抓住田裴的手臂,聲音在引擎模擬的轟鳴和風雨聲中拔高,帶著焦急和懇求,
“這次輸了就輸了!我們還有下一次!命只有一條!你非要在這鬼天氣里把命搭進去嗎?!”
他的聲音里除了擔憂,還藏著一種被兄弟執拗逼到絕境的憤怒和無力感。
“閉嘴!”
田裴猛地甩開禾子魚的手,動作粗暴,眼神卻掠過一絲被刺痛般的掙扎。
他嘶吼著,聲音因為憤怒和壓抑而撕裂
“你懂什么?!你知道為了這次比賽我付出了多少?!你知道眼睜睜看著冠軍從手邊溜走是什么感覺?!那不是輸!那是我他媽的蠢!是我活該!”
他猛地一腳“油門”下去,模擬平臺劇烈晃動,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仿佛賽車真的在濕滑路面上瀕臨失控甩尾。
田裴雙手急速反打方向盤,手臂肌肉賁張,脖頸青筋暴起,臉上混雜著痛苦、憤怒和一種與失控機器搏斗的猙獰,每一個細微的肌肉抽搐都精準傳遞著角色內心的風暴。
“我懂!”
禾子魚的聲音也拔到了頂點,眼眶發紅,不是演的,是情緒被真實地頂到了臨界點,帶著一種被誤解的痛楚
“我懂你為了賽車可以什么都不要!可你看看外面!看看這雨!看看這路!現在去拼,不是證明你多強,是找死!你死了,你證明給誰看?給你那躺在醫院等你好消息的老爸看骨灰盒嗎?!”
最后一句,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帶著破音,像一把鈍刀狠狠捅進了田裴的心臟,也捅進了鏡頭外每一個工作人員的心。
他的眼神死死鎖住田裴的側臉,那里面翻涌的痛心和……某種更深沉、被絕望覆蓋的東西,讓監視器前的導演都屏住了呼吸。
田裴的身體劇烈地一震,仿佛被那話里的尖刺扎穿了靈魂。
他操控方向盤的動作出現了一個極其短暫的僵硬,這個細微的停頓,恰恰完美體現了角色內心堡壘被瞬間擊穿的潰敗感。
他嘴唇翕動著,想反駁,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胸膛劇烈起伏。
他死死咬著牙,下頜線繃得像要斷裂,眼神里瘋狂的火光一點點被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和悲愴澆滅、覆蓋。
一滴水珠沿著他緊繃的下頜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Cut——!”導演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甚至破了音,“完美!太棒了!一條過!田裴!子魚!情緒太到位了!特別是最后那個停頓!神來之筆!蘇顧問,你看這駕駛動作……”
蘇泠的目光從監視器上田裴那張寫滿絕望的臉上收回,剛才那瞬間的表演沖擊力讓她也微微動容。
她拿起對講,聲音平穩而專業:“模擬失控時的反打方向動作和身體對抗G力的反應很真實。田裴,剛才油門給下去那一下,再收快點會更接近真實濕滑路面的臨界點反應。其他細節,包括禾子魚在副駕顛簸時的身體跟隨反應,都很準確。”
田裴從車里出來,臉上還帶著未完全褪去的沉重情緒,但看向蘇泠時,眼神里充滿了感激和一種被認可的明亮。
禾子魚也下了車,助理立刻給他披上干燥的外套。
他接過毛巾擦著臉上的水漬,目光卻越過人群,再次落在蘇泠身上。
這一次,他的眼神更復雜了,看著蘇泠平靜地跟導演和田裴交流專業細節,看著田裴在她面前那種全然的信任和專注……禾子魚垂下眼睫,遮掩住眼底翻涌的暗色,嘴角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他什么也沒說,轉身走向自己的休息區,背影在嘈雜的片場里顯得異常孤寂。
拍攝繼續進行。
有了第一場重頭戲的開門紅,后續的幾組文戲和動作銜接鏡頭都推進得相當順利。
田裴顯然做足了功課,將蘇泠指導的每一個賽車手在緊張、專注、判斷失誤或極限操作時的身體語言和微表情都消化吸收,演繹得自然流暢。
禾子魚的表演也無可挑剔,將角色對兄弟又愛又恨、憂心如焚卻又無可奈何的復雜心緒刻畫得入木三分。
蘇泠像個精準的校準器,穿梭在導演、演員和動作組之間,確保每一個與賽車相關的細節都經得起推敲。
當導演終于喊出“今天收工!”時,棚內響起一片放松的歡呼。
蘇泠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脖頸,走到一旁拿起自己的手機。
屏幕亮起,一條新信息安靜地躺在通知欄頂端。
發信人:時栩。
信息內容是一張高清照片。晶瑩剔透的玻璃碗里,盛滿了切得大小均勻、水靈靈的鮮紅西瓜瓤,上面還凝結著細密誘人的水珠。
旁邊放著一柄精致的小銀叉。背景隱約可見深色沉穩的紅木辦公桌一角。
下面跟著一行字:【今日新買的西瓜,非常好吃。冰鎮好了。我派人去接你?】
幾乎是看到那紅艷艷瓜瓤的瞬間,蘇泠口腔里就條件反射般地分泌出了唾液。
時栩公司附近那家高端水果店的冰鎮西瓜,汁水豐沛,甜而不膩,帶著一股獨特的清冽果香
訓練和盯了一下午拍攝消耗的體力,此刻化作對那口冰甜滋味的強烈渴望。
她舌尖無意識地舔了下有些干的嘴唇,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下回復:【好?!?
信息剛發送出去不到五分鐘,一個穿著XS集團制服的司機已經出現在攝影棚外,恭敬地等候。
蘇泠跟導演和田裴打了聲招呼,田裴正想說什么,蘇泠已經干脆地擺擺手,轉身離開。
黑色的豪華轎車平穩地匯入傍晚的車流。
車窗外的城市,霓虹閃爍。
蘇泠靠在舒適的后座,閉目養神,腦中卻不由自主地閃過下午禾子魚那復雜難辨的眼神,還有田裴在雨中絕望嘶吼的樣子。
故事線在她腦中清晰起來:一個天賦異稟卻沖動易怒的年輕車手阿飛(田裴飾),在追逐冠軍的路上屢屢受挫,將失敗歸咎于外界,變得偏執。
他唯一的朋友,也是他音樂道路上的引路人阿哲(禾子魚飾),一次次試圖將他拉回理智的岸邊,卻一次次被他的執拗推開。
這場雨中的沖突,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阿飛真正直面自己缺陷、走向蛻變的開始。
電影最終,阿飛在經歷重大挫折后,學會了控制情緒,憑借冷靜的判斷和精湛的技術,最終在最重要的沙漠拉力賽中捧起冠軍獎杯。
故事內核關于成長、救贖、友情的力量,以及學會與自己和解。
阿哲這個角色,是鏡子,是錨點,也是阿飛最終找回初心的重要推手。這條兄弟情誼的暗線,在商業賽車的外殼下,承載著相當動人的情感重量。
車子停在XS集團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前。蘇泠剛下車,就看到趙信已經等在大廳門口。
“蘇小姐,這邊請。”
趙信微微躬身,態度恭敬卻不失分寸,引著她走向總裁專屬電梯。
電梯無聲而迅捷地上升。
當梯門在頂層打開時,前臺幾位妝容精致的年輕女孩正低聲交談著,目光不經意掃過這邊,瞬間定格。
她們看著趙信這位時總的頭號心腹,親自引著一位穿著簡單休閑裝、氣質卻冷冽出眾的年輕女子,徑直走向那部平時只有時總及其極少數貴賓才能使用的專屬電梯,刷開權限,一同進入。
電梯門合攏,上升指示燈亮起。
前臺區域陷入一片短暫的、近乎窒息的寂靜。
幾秒鐘后,壓抑的吸氣聲和極低的驚呼才此起彼伏地響起。
“我的天……趙特助親自接!專屬電梯!”
“看到沒看到沒?好帥……不是,好颯一女的!氣質絕了!”
“時總辦公室??!這都第幾次了?上次綜藝合作,這次又……絕對有情況!”
“快看工作群!炸了!都在問是誰!”
“賭一個月的奶茶,這絕對是正宮娘娘的待遇!”
“噓!小聲點!趙特助耳朵靈著呢!不過……這瓜,好甜!”
電梯直達頂層。
走廊鋪著厚實吸音的地毯,兩側是深色木門和簡潔的藝術品。
趙信在一扇厚重的雙開門前停下,替蘇泠敲了敲門。
“進。”
門內傳來時栩的聲音,隔著門板,低沉醇厚,帶著一種獨特的磁性穿透力。
趙信為蘇泠推開門,做了個請的手勢,自己則安靜地退了下去。
蘇泠邁步走進。
時栩的辦公室占據了頂層最好的視野。
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外,是鋪展開的繁華城市夜景,萬家燈火如同墜落的星河,璀璨流淌。
室內燈光調得很柔和,幾盞設計感極強的落地燈和臺燈營造出溫暖而靜謐的光域。時栩就坐在那片璀璨夜景前。
他正埋首于一份攤開的文件,側臉對著門口的方向。
柔和的臺燈光線勾勒出他清晰而凌厲的下頜線,挺直的鼻梁在另一側臉頰投下小片陰影。
深色的襯衫袖口一絲不茍地挽至手肘,露出線條流暢有力的小臂。
修長的手指握著深色的鋼筆,筆尖在紙面上快速而沉穩地移動,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窗外流動的光影映在他專注的眉眼間,專注的神情讓他身上那股慣有的強大掌控力沉淀下來,轉化為一種極具吸引力的、沉穩而深邃的魅力。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商業帝王,而是一個純粹沉浸在工作思維里的男人,專注、高效,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透著掌控全局的自信和力量感。
蘇泠的腳步在門口停頓了半秒。
這個角度的時栩,剝離了所有外界的喧囂和算計,只剩下純粹的工作狀態,有種令人屏息的、沉靜的吸引力。
她見過他運籌帷幄的強勢,見過他不動聲色的深沉,甚至見過他罕見的、帶著點孩子氣的別扭,但此刻這種純粹的、沉浸式的專注,是另一種不同的風景。
聽到開門聲,時栩手中的筆尖一頓,在紙上留下一個微小的墨點。
他抬起頭,目光精準地捕捉到站在門口光影里的蘇泠。
四目相對。
他眼底深處那層工作時的銳利和沉靜像冰雪消融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溫潤、更專注的暖意,如同平靜的深海下涌動的暖流。
他放下筆,身體向后靠進寬大的椅背,姿態自然而放松,之前的凌厲氣場瞬間收束,只余下溫和的注視。
“來了?”
他唇角微揚,聲音比剛才在門外聽到的更加低沉柔和,像大提琴的尾音。
“嗯。”
蘇泠應了一聲,反手關上門,將外面世界的紛擾隔絕。她走到那張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前。
時栩已經起身,繞過辦公桌。他走到靠墻的一個嵌入式小冰箱前,打開門,從里面端出那個蘇泠在照片里看到的透明玻璃碗。
鮮紅的西瓜瓤堆疊著,上面凝結的水珠在燈光下晶瑩剔透,散發著絲絲縷縷的冰涼氣息。他拿起旁邊的小銀叉,一起放到辦公桌側面的小圓幾上。
“坐?!?
他指了指旁邊的單人沙發。
蘇泠也沒客氣,直接坐下。奔波訓練加盯場拍攝的疲憊,在看到這碗誘人的冰鎮西瓜時化作了最直接的渴望。
她拿起銀叉,叉起一大塊飽滿的瓜瓤,送入口中。
牙齒輕輕咬破脆嫩的瓜肉,積蓄已久的、冰涼清甜的汁水瞬間在口腔里爆開,帶著西瓜特有的清爽芬芳,如同甘泉瞬間浸潤了干渴的沙漠。
那股甜意順著舌尖蔓延開,帶著恰到好處的冰爽,瞬間驅散了所有的疲憊和燥熱。
蘇泠滿足地微微瞇起眼,像只被順毛擼舒服了的貓,連緊繃的肩線都松弛下來。
“好甜?!彼刭潎@了一句,手上動作不停,又叉起一塊。
時栩沒有坐回他的大班椅,而是斜倚在辦公桌邊緣,就站在小圓幾旁,垂眸看著蘇泠。
看著她因為美食而微微瞇起的眼睛,看著她專注而滿足地小口咬著西瓜,腮幫子微微鼓起一點可愛的弧度,唇邊沾上一點清亮的紅色汁水也渾然不覺。
她身上那種慣常的冷冽和疏離,在這一刻被這純粹的、孩子氣的滿足感沖淡了,顯出一種難得的柔軟。
幾天前那張田裴為她開車門的照片所帶來的陰翳,那些盤踞心頭、連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煩悶和不悅,此刻如同被這滿室清涼的瓜香和眼前人滿足的眉眼徹底驅散、覆蓋。
一絲真正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的漣漪,從時栩的眼底深處緩緩蕩開,柔和了他整個面部的線條。
他隨手抽了一張紙巾,很自然地遞到蘇泠面前。
“擦擦?!彼穆曇衾飵е约憾嘉床煊X的縱容。
蘇泠這才注意到自己嘴角的汁水,接過紙巾隨意抹了一下,注意力又回到那碗西瓜上
時栩看著她吃得眉眼彎彎的樣子,之前那點因西瓜而起的、賭氣般的酸澀記憶徹底煙消云散。
他只覺得此刻口中的空氣,似乎都帶上了西瓜的清甜。
他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才轉身回到辦公桌后,拿起一份文件,卻沒有立刻看,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無意識地輕點著,享受著辦公室里這份難得的、帶著清甜氣息的寧靜。
蘇泠很快解決掉了大半碗西瓜,胃里的滿足感讓她整個人都懶洋洋的。
她放下叉子,舒服地靠在沙發背上,目光隨意地掃過時栩辦公室的布置。冷色調的裝潢,巨大的書柜,簡潔而昂貴的藝術品,每一處細節都彰顯著主人的權勢和品味。她的視線最后落在時栩身上,他正垂眸看著文件,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沉靜專注。
“合同的事,謝了?!碧K泠忽然開口,打破了寧靜,聲音還帶著點西瓜的清甜余韻。
時栩抬眼看她,似乎有些不解。
“熱搜、還有那些照片”蘇泠言簡意賅,目光清澈地看著他
時栩握著文件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隨即又放松。
他放下文件,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桌面上,十指交叉,目光平靜地回視蘇泠,仿佛在討論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公事。
“不必要的麻煩,及時清理掉是應該的?!?
他的聲音平穩無波
“你是寰宇重要的技術合作伙伴,任何可能影響你專業形象和項目聲譽的負面輿論,都在我的處理范圍之內。這屬于公關部的常規工作?!?
他刻意強調了“合作伙伴”和“常規工作”,試圖將一切合理化。
蘇泠靜靜地看著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見底,仿佛能看穿他話語下所有欲蓋彌彰的掩飾。
時栩在她這樣的注視下,竟罕見地感到一絲不自在,仿佛自己精心構筑的堤壩正在被無聲地審視。
辦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調送風的微弱聲響。
過了幾秒,蘇泠才微微挑了下眉梢,唇角勾起一個極淡、卻帶著點了然意味的弧度。
她沒再追問,也沒說信或不信,只是輕輕“哦”了一聲,那聲音輕飄飄的,像羽毛拂過水面,卻讓時栩心里那點不自在感更明顯了。
她重新拿起叉子,慢條斯理地對付碗里最后幾塊西瓜,仿佛剛才那個一針見血的問題從未被提起。
時栩看著她若無其事繼續吃瓜的樣子,心中那點被看穿的窘迫,奇異地轉化成了另一種更柔軟的情緒。
他拿起鋼筆,重新看文件,只是嘴角的弧度,比剛才又柔和了幾分。
碗終于見了底。蘇泠放下叉子,滿足地呼出一口氣。
她看了看時間,已經接近醫院探視結束的點。
“我該走了,去醫院看爺爺?!彼酒鹕怼?
“我讓趙信送你?!睍r栩立刻放下文件,拿起內線電話。
“不用?!碧K泠擺擺手,語氣干脆,“我開車了。很近?!?
時栩的動作頓住,看著她不容置疑的神色,點了點頭
“好。路上小心。”他頓了頓,補充道
“有任何需要,隨時聯系趙信,或者……直接找我?!?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很輕,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
蘇泠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嗯。”
沒有多余的話,轉身走向門口,身影利落。
辦公室厚重的門在她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那滿室的清甜瓜香和柔和燈光。
時栩靠回椅背,目光落在那個空了的玻璃碗上,碗壁上還凝結著細密的水珠。
他伸出手指,指尖輕輕拂過冰冷的碗壁,仿佛還能感受到一絲殘留的、屬于她的氣息和那種純粹的滿足感。
窗外,城市的燈火依舊璀璨,但辦公室內,似乎隨著她的離開,溫度也悄然降低了幾分,重新彌漫開一種空曠的寂靜。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才重新拿起那份文件,只是心思,似乎飄遠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