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來得比想象中還快。天氣預報中的“晴間多云”兌現成了毫無遮攔的炙烤。柏油路面蒸騰著滾燙扭曲的熱浪，蟬鳴在道路兩旁的槐樹上撕心裂肺地合唱。王瀟一大早就醒了，在房間里翻箱倒柜，把僅有的幾條大褲衩來回比劃，最終選了一條印著夸張棕櫚樹的速干沙灘褲。

“媽，防曬霜！最猛的那種！”他對著客廳喊。

“男孩子抹什么防曬……”王瀟媽媽嘟囔著，還是遞過來一瓶大半新的。

目的地是鄰縣新開發的一個水上樂園，主打項目是環山漂流。但五人小分隊一合計，覺得頂著午后的毒日頭去漂流是自虐，決定先去設施完善的一個大型室內恒溫游泳池泡泡，等下午三四點太陽不那么毒了再去漂流。

泳池大廳光潔明亮，巨大的玻璃穹頂過濾掉刺目的陽光，只留下明亮柔和的光線。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水汽和隱約的汗味。喧囂的人聲、水花的拍擊聲、救生員尖銳的哨聲，構成了一派熱鬧的水世界。

換好衣服出來時，氣氛變得有點微妙。平日里寬松的校服和休閑裝掩飾的身材細節，在水分的浸潤和泳裝的勾勒下，呈現出從未有過的直觀感。

張明第一個咋呼：“哲哥！看不出來啊，你原來不是瘦猴，是藏著腹肌呢？”他笑嘻嘻地戳了戳李哲略顯蒼白的腹部。李哲有些不適地側了下身，含糊地笑了笑，沒有接話。他只穿了條低調的深藍四角泳褲，身材勻稱，卻透著一股不易察覺的單薄。

陳莉的出現讓王瀟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她穿著深紫色連體泳衣，設計簡單但線條利落，剛好包裹住少女勻稱的身段。她肩上搭著一條白色速干浴巾，濕漉漉的頭發隨意挽了個丸子，幾縷碎發貼在白皙修長的頸側。和平日里隨性的馬尾不同，此刻的她帶著一種清爽又略顯清冷的美麗。

林曉曉則是保守的裙式泳衣，粉色格子，外面還罩了件寬大的防曬襯衣，下擺在腿邊晃悠。她手里攥著泳鏡，有些拘謹地站著，目光不太敢在其他人身上停留，尤其當王瀟穿著那條耀眼的棕櫚樹沙灘褲、大大咧咧拍著胸脯說“看哥們兒這太陽光膚色！”時，她的耳根悄悄紅了。

“別貧了，下水吧！涼快涼快！”陳莉果斷發話，率先走向淺水區，動作利落地摘下浴巾，露出整個背影。她的背脊線條挺直流暢，肩胛骨像一對小小的蝶翅。

王瀟像被按了開關，二話不說就跟著撲騰下去，水花濺了旁邊的林曉曉一臉。林曉曉“呀”了一聲，連忙擦臉，卻沒有抱怨。張明和李哲隨后也下了水。李哲入水的動作顯得有些猶豫和遲緩，似乎對水的溫度有些不適。

水里是另一個世界。水的包裹感讓緊繃的神經得以松弛。張明和王瀟很快在淺水區打鬧起來，互相潑水、企圖把對方摁進水里，嘻嘻哈哈的聲音在空曠的泳池頂棚回蕩。陳莉舒展四肢，在齊胸深的水里慢慢走著，臉上帶著放松的笑意，偶爾躲開那兩個搗蛋鬼濺起的水花。

林曉曉小心翼翼地靠近人群，在離王瀟他們不近不遠的地方，輕輕撥著水。她的目光大部分時間都落在王瀟身上——他矯健地躲避著張明的“攻擊”，一個猛子扎下去又鉆出來，甩著頭上的水珠，笑得張揚又純粹。她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上揚，水波輕輕晃動，映著她微紅的臉頰和眼中細碎的光。

李哲沒有參與打鬧。他靠在淺水區的池壁旁，水剛好沒過胸口。他微微閉著眼，似乎在享受水流的按摩，但細看之下，他的眉頭是微蹙的。水面的反光映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讓那份不易察覺的疲憊更加明顯。他沒怎么動，只是偶爾抬手抹去臉上的水珠。

王瀟鬧騰了一會兒，游到陳莉身邊。水面的晃動讓他們的身體也微微搖擺著靠近。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眼神亮晶晶地看著她：“嘿，莉姐，那邊有滑梯！要不要去試試？”

陳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個雙人皮筏滑梯正發出陣陣尖叫。她挑眉，語氣帶著點挑戰：“王瀟，別是你自己害怕吧？”

“誰…誰怕了！”王瀟脖子一梗，“走！”說著就想伸手去拉她的手腕。

指尖剛要觸到光滑濕漉的皮膚，陳莉卻微微一側身，巧妙地避開了：“我自己能走。”她率先向滑梯那邊走去，泳衣包裹下的小腿線條在清澈的水中優美地劃動，泛起漣漪。

王瀟的手頓在半空，掌心還殘留著一絲未能觸碰到的冰涼濕意。他收回手，掩飾性地抓了抓后腦勺的水，心里有點失落，但看著她的背影，又覺得這小小的疏離也帶著她的倔強可愛。

兩人排隊上了高臺，雙人皮筏需要一人坐前面一人坐后面。工作人員示意兩人坐好。王瀟心臟咚咚跳，看著坐在自己前方咫尺的陳莉被水浸濕的發梢貼在頸后，露出的一小片白皙肌膚，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抓緊扶手。”陳莉頭也沒回地提醒。

滑梯啟動！水流帶著巨大的推力，皮筏瞬間加速，旋轉、俯沖！失重的感覺和強烈的旋轉讓人頭暈目眩又刺激異常。王瀟感覺自己本能地往前傾，手臂幾乎要環抱住前面的人，卻又強自克制住。陳莉抑制不住的尖叫聲就在他耳邊，混合著水流的轟鳴，充滿了生命力。

滑行結束，皮筏沖入水池，激起巨大的水花。兩人都成了落湯雞，頭發濕透貼在臉上，狼狽不堪卻都笑得像個孩子。

“爽！”王瀟抹著臉大喊。

“還行。”陳莉也難得地笑得眉眼彎彎，一邊整理貼在臉上的濕發。就在這時，她的動作忽然頓住了，眼神在皮筏周圍的水面逡巡。

“怎么了？”王瀟問。

“耳環……”陳莉伸手摸了摸左耳垂，臉色微變，“好像掉了，右邊這只還在。”她左耳垂上果然只剩下一個細小的耳洞，那只原本應該戴著的、很不起眼的銀色小耳釘不見了蹤影。

“估計是滑下來的太猛甩掉了！”王瀟二話不說，立刻深吸一口氣，猛子扎進了渾濁的水底。這里的水深有近兩米，水下能見度并不高。他憋著氣，在水底摸索著，只摸到了滑溜溜的池底瓷磚和縫隙里的污垢。連續上下潛了三四次，臉都憋紅了，還是一無所獲。

“算了，王瀟，”陳莉拉住又要潛下去的他，搖搖頭，語氣里有遺憾但還算平靜，“一個很便宜的裝飾耳釘，掉了就算了。別找了。”她晃了晃右耳那只還完好無損的同款耳釘，“反正還有一只。”

王瀟看著她空蕩蕩的左耳垂和刻意輕松的語氣，心里忽然擰巴了一下。那只小小的耳釘，他甚至之前都沒太注意過它是什么樣子，但此刻它遺失了，卻讓他覺得像是某種美好的事物缺失了一塊。他撓了撓濕漉漉的頭發：“要不……等下再去紀念品店看看有沒有一樣的？”

“不用了。”陳莉輕輕擺手，目光投向泳池的另一邊，“他們好像有點情況。”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李哲原本靠著池壁的地方已經不見人影，而張明和林曉曉正一臉慌張地站在更淺的水區。林曉曉手足無措地指著深水區方向。

王瀟心里一沉：“哲哥呢？”

“掉……掉深水區去了！”張明的聲音有點變調，“我看他剛才臉色就不好，靠著休息，然后不知怎么突然沒站穩滑了進去！他好像……不太會水？還是抽筋了？掙扎了幾下就往下沉……”

王瀟和陳莉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懼。王瀟爆發力極強，一個箭步就朝深水區那邊奮力游去！陳莉也緊隨其后。

深水區水花正在平息，水面下，隱約能看到一個緩慢下沉的人影，手臂似乎無意識地劃動著，卻沒什么效果。

王瀟像一條魚一樣加速沖過去，看準位置，毫不猶豫地一個猛子扎下去，瞬間接近了水底的李哲。他一把抓住李哲的手臂，感覺那手臂冰涼且沒什么力氣。李哲似乎喝了幾口水，意識都有些模糊了，在水底無聲地嗆咳，眼神空洞而渙散，掙扎的力道微弱得可怕。

王瀟心中劇震，這絕對不是普通嗆水或者失足的表現！他顧不得多想，用盡全身力氣，箍住李哲的腋下，奮力將他拖向水面。浮力的幫助讓他減輕了不少負擔，但他仍能清晰地感受到李哲身體的沉重和異常的虛弱。

“嘩啦！”兩人破水而出！

“救命！！這邊！！”陳莉冷靜地朝著岸上的救生員大聲呼喊，同時游過來幫忙。

救生員反應迅速，立刻跳了下來。在救生員和王瀟的合力拖拽下，李哲終于被弄上了岸。他劇烈地咳嗽著，吐出帶著消毒水味道的池水，臉色是從未有過的慘白，嘴唇甚至有些發青。他癱在濕漉漉的地磚上，胸口劇烈起伏，身體抑制不住地輕輕顫抖，眼神里殘留著溺水帶來的極度驚恐和一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恐懼。他整個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氣。

張明和林曉曉驚魂未定地圍過來，林曉曉嚇得眼圈都紅了。

“哲哥！哲哥你怎么樣？你怎么了！”張明急聲問。

李哲只是搖頭，說不出話，想擺手示意沒事，那抬起的手臂卻綿軟無力，虛虛地停在半空，然后頹然落下。

“怎么回事？怎么會滑到深水區去？他水性怎么樣？”一個泳池經理模樣的中年人緊張地過來詢問。

王瀟喘息未定，他看著地上虛弱到極點的李哲，想起之前火鍋店那瓶水和隱約看到的藥片，想起他入水時的遲緩……一個模糊而可怕的念頭像冰錐一樣刺進他的腦海。他猛地看向被眾人圍住的李哲，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緊張和后怕：

“哲哥……你到底怎么回事？這不是失足那么簡單吧？！”他的目光緊緊鎖住李哲微微顫抖的、毫無血色的臉，仿佛要從那片蒼白中看出答案。

深水區的池水恢復了平靜，依舊波光粼粼，反射著穹頂的光。陳莉默默站在王瀟身邊，水珠順著她濕透的發梢滴落在肩頭，那只遺失的銀色耳釘此刻顯得無足輕重。她看著狼狽虛弱的李哲，又看了看王瀟焦急而銳利的眼神，一絲凝重悄然攀上了她清亮的眉宇。林曉曉緊緊抓著濕透的防曬衣衣角，看向李哲的眼神充滿了無措和擔憂，剛剛萌生的小小歡喜早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沖得無影無蹤。

泳池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停滯了。只有冷冽的消毒水氣味和地上的水漬，提醒著剛剛發生的一切絕非玩笑。高考結束后的輕松假期，第一次染上了沉重的、不可預測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