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個窩頭的余溫，在青黛冰冷的掌心里，停留了很久。

夜里，她躺在散發著霉味的大通鋪上，第一次沒有因為饑餓和恐懼而輾GL。她只是睜著眼，在無邊的黑暗中，靜靜地望著沈昭那個清瘦的、卻挺得筆直的背影。那道背影，仿佛成了這片冰冷死寂的泥沼里，唯一一根可以攀附的、堅韌的蘆葦。

自那夜起，青黛便成了沈昭的影子。

這影子，無聲無息，卻無處不在。

清晨，當沈昭去井邊取水時，會發現最沉的那桶水，已被青黛悄然拎走。午后，當老宮女們習慣性地將最骯臟的油膩衣物扔向沈昭的木盆時，青黛會不動聲色地，用自己瘦弱的身子擋在前面，用更快的速度將那些污穢之物攬入自己盆中，任由那些老宮女們輕蔑地嗤笑她“蠢笨”。

她從不多言，只是用行動，笨拙地，卻也無比堅定地，償還著那半個窩頭的恩情。

沈昭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沒有阻止，也沒有多言。她知道，在這座人命如草芥的宮城里，任何口頭上的聯盟，都脆弱得不堪一擊。唯有這種在絕境中結下的、以生存為紐帶的關系，才有可能，鍛造成真正的刀刃。

她開始有意識地，磨礪這柄初具雛形的、屬于自己的“刀”。

“青黛，”一日收工后，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沈昭低聲問道，“你可知，孫嬤嬤每日，會克扣多少皂角？”

青黛的身子猛地一僵，緊張地絞著手指，下意識地便要搖頭。

沈昭的語氣，依舊平靜無波：“別怕。我只是想知道，那些被她藏起來的皂角，都放在了何處。”

青黛抬起頭，看著沈昭那雙深不見底的、清冷的眸子。那雙眼睛里，沒有試探，只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鎮定。她想起了那晚的窩頭，想起了這幾日沈昭無聲的庇護。她用力地咬了咬唇，最終，幾不可聞地，吐出了幾個字。

“在……在東邊雜物房，第三個木箱里。她每日都會趁著午后眾人疲乏時，將克扣的份例藏進去。”

說完，她便像一只受驚的小鹿，死死地垂下頭，不敢再看沈昭一眼。

沈昭的心中，卻是一片雪亮。

她想：“她果然注意到了。她這樣怯懦，卻有著一雙敏銳的、能在底層環境中搜集信息的眼睛。這，便是她最大的價值。”

風平浪靜的日子，在浣衣局，是一種奢侈的假象。真正的危機，總是在人最松懈的時候，悄然來臨。

這日，一向在后宮中驕橫跋扈的崔貴妃，派心腹宮女送來了一批極為貴重的云錦寢衣，指明要浣衣局加急清洗。那云錦薄如蟬翼，上面用金線繡著繁復的鳳凰圖樣，稍有不慎，便會勾絲毀壞。

孫嬤嬤不敢怠慢，親自監督。然而，就在衣物即將清洗完畢，準備送還昭陽殿時，崔貴妃的心腹宮女卻去而復返，一臉煞白地宣稱，貴妃的一支赤金點翠鳳凰步搖，不見了。而那步搖，最后出現的地方，便是換下的寢衣堆里。

一時間，整個浣衣局，空氣都凝固了。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恐懼。

丟失主子的首飾，這在宮里，是足以讓整個浣衣局所有奴婢掉腦袋的大罪。

“給本宮搜！”那心腹宮女厲聲喝道，“今日若找不出來，你們一個都別想活！”

孫嬤嬤嚇得滿頭大汗，立刻領著幾個管事太監，開始瘋狂地翻檢。他們將所有洗好的、未洗的衣物全部倒在地上，將每個宮女的鋪位都翻了個底朝天，甚至粗暴地對她們進行搜身。

自然，一無所獲。

那心腹宮女的臉色，愈發陰沉。她的目光，緩緩地，在跪了一地、瑟瑟發抖的宮女們身上掃過，最終，定格在了沈昭的身上。

“你，”她用指甲套，指著沈昭，冷冷地說道，“抬起頭來。”

沈昭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與她對視。

“我瞧著你，倒有幾分姿色，不像個安分的，”那宮女冷笑道，“說，是不是你手腳不干凈，偷了貴妃娘娘的步搖？”

沈昭心中一凜。她知道，這是沖著她來的。或許，是她那十兩銀子被吞后，那個老太監的授意；又或許，是她在這浣衣局中，那不合群的沉默，早已招致了旁人的嫉妒與構陷。

但此刻，任何辯解，都是蒼白的。

“奴婢，沒有。”她的聲音，清冷而堅定。

“沒有？”那宮女的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快意，“孫嬤嬤，給我用刑！我倒要看看，是她的骨頭硬，還是你的鞭子硬！”

孫嬤嬤得了令，立刻猙獰地笑了起來。她正愁找不到由頭發落這個不聽話的新人，這簡直是天賜良機。她從墻上，取下了一根浸過鹽水的、更粗的牛皮鞭。

就在這時，一直跪在人群角落、幾乎被人遺忘的青黛，突然，用一種細若蚊蚋、卻清晰無比的聲音，說了一句。

“回……回姑姑，奴婢……奴婢好像，看見過那步搖。”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青黛嚇得渾身一抖，但當她對上沈昭投來的那道沉靜的目光時，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支撐著她，讓她繼續說了下去。

“昨日……昨日紅姐當值，清點昭陽殿送來的衣物時，奴婢……奴婢看到，她從衣物里，掉出了一件亮閃閃的東西，很快……很快又被她藏進了袖子里。”

那名叫紅姐的老宮女，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她立刻尖叫起來：“你胡說！你個小賤人，敢血口噴人！”

“搜她的身！”那心腹宮女顯然更關心步搖的下落，立刻下令。

兩個粗壯的嬤嬤立刻上前，將紅姐死死按住。一番粗暴的搜查后，果然，從她貼身的衣物里，搜出了那支金光閃閃、華美異常的赤金點翠鳳凰步搖。

真相，大白。

那心腹宮女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她狠狠地瞪了沈昭一眼，隨即，便將所有的怒火，都傾瀉到了紅姐的身上。

“好啊你個狗奴才，連主子的東西都敢偷！來人，給我往死里打！打死了，拖出去喂狗！”

凄厲的慘叫聲，在浣衣局的上空，久久回蕩。

一場足以將沈昭拖入深淵的危機，便這樣，被青黛一句看似無心的話，化解于無形。

夜里，沈昭在通鋪的床板下，找到了瑟瑟發抖的青黛。

她將一塊偷偷藏起來的、干凈的布，和一小瓶活血化瘀的藥膏（這是她用藏起來的碎銀，托一個出宮采買的小太監換來的），塞到了青黛的手中。

“今日，多謝。”沈昭的聲音，依舊聽不出什么情緒。

青黛卻猛地抬起頭，那雙小鹿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沒有了恐懼，只有一種燃燒著的、亮得驚人的光。

她沒有說話，只是對著沈昭，用盡全身的力氣，緩緩地、鄭重地，磕了一個頭。額頭碰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

再抬起頭時，她啞著嗓子，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沈姐姐，這條命，是你的了。以后，但凡有任何差遣，青黛萬死不辭。”

沈昭看著她，看著她眼中那不移之光，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也裂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

她想：“我用半個窩頭，賭一次人心。現在看來，我賭贏了。”

在這深宮的、最黑暗的角落，她的第一顆棋子，終于，落穩了。

她知道，這只是開始。微末的螢火，雖然渺小，但當它們匯聚在一起時，便足以，去窺探那遙不可及的、屬于自己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