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桂憑契
- 白桂典當行
- 聽雪云齋
- 4317字
- 2025-06-27 16:53:55
凌晨三時十七分。
城南,錦繡苑最深處一棟婚慶別墅二樓,紅暈浮動。尚未撤下的喜字氣球在穿堂而過的夜風里兀自搖曳,紅綢帶纏繞樓梯扶手,蜿蜒出柔膩而黏稠的暗影,一直延伸到臥房門口。甜膩的薔薇香氛被一股濃郁的、鐵銹似的腥甜徹底壓制,沉沉淤塞在整個二樓回廊。空氣凝固如膠,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吮吸溫熱的血漿。
臥房內,新貼的猩紅喜字還掛在床頭中央。
那張耗費百萬的意大利高背婚床,此時成了血的地基。新娘陳薇仰躺其上,雪白的定制婚紗已然浸透,如同吸飽了血水的巨大海綿,沉重地吸附著她尚有余溫的軀體。她心口的位置,牢牢刺入一支東西——一支尺長的古董金簪。那簪子造型極其古怪扭曲,盤繞著非龍非蛇的異獸,獸首昂起,銜著一粒暗淡無光的劣質紅翡,深深沒入胸骨之下。
致命的似乎不是這支兇器。真正詭異的是她的身體——從頸下至小腹,那昂貴的蕾絲婚紗連同其下的血肉,被無數細密的、猩紅的線,如同縫制華美的錦緞一般,一針一線緊密而規律地縫合在錦被和床墊之上。針腳細密整齊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一個醉心于工藝的瘋子完成的絕世作品。
她像一只被精心釘制在展示板上,獻給某種黑暗存在的蝴蝶標本。
刑警蘇璃踏過門檻的瞬間,濃郁的血腥味混合著殘留的婚禮香氛氣息,化作一股濕冷腥甜的浪潮劈頭蓋臉砸來,讓她胃袋猛地抽搐。但她幾乎是立刻就壓下了生理的不適,眼神銳利如刀,習慣性地掃視全局。現場干凈得過分——無打斗痕跡,無財物丟失,甚至連那支刺破新娘心臟的金簪上,鑲著紅翡的獸頭都纖塵不染,在應急燈慘白的燈光下泛著幽冷、詭異的光。
“第三人。”法醫組長趙東摘下沾血的手套,走到蘇璃身邊,聲音壓得很低,帶著職業性的疲憊和一絲難以掩飾的焦灼,“和前兩起一樣。第一具死者李珊,墜樓,現場也有一只碎裂的瓷瓶。第二具王婷,溺死在注滿冰水的浴缸,手里死死攥著一只枯萎的白玫瑰,玫瑰莖插在一模一樣的瓷瓶里。”他抬手指了指散落在昂貴地毯邊緣的幾塊淡青色碎瓷片,“又出現了,那種瓶子。”
蘇璃順著視線看去。那是幾片薄胎瓷的碎片,在血污邊緣沾著一點泥痕。碎片拼湊起來隱約可見一個造型雅致的束頸瓷瓶,瓶身顏色是濕潤的春日遠山青,透著一種不祥的、過于明潤的亮光。
蘇璃蹲下身,伸手戴上手套,小心捻起最大的一片碎瓷。指腹剛一接觸到冰冷沁骨的瓷面,一股難以形容的陰寒陡然順著指尖竄入神經末梢!
嗡——
細微的耳鳴突兀炸響!眼前猩紅滿布的婚床驟然消失,取而代之是一幅瞬息閃過的、令人窒息的幻象碎片:
翻滾的熱水白汽中,王婷驚恐睜大的眼、金簪鋒利的尖端帶著一絲血線猛地刺入陳薇那件同樣雪白的禮服胸口、還有一只冰冷發青、沾著泥土的斷掌一閃而過……無數破碎扭曲的畫面和瀕死尖利的悲鳴驟然擠壓進腦海!
“呃!”蘇璃悶哼一聲,觸電般甩開瓷片,踉蹌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框上。冷汗瞬間浸濕了鬢角。
“蘇警官?”幾個同事驚疑地看向她。
“沒事……滑了一下。”蘇璃喉頭發緊,她強行咽下翻涌的惡心感,聲音有些發啞,卻立刻恢復了慣常的冷硬清晰。沒人看到,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在警服褲縫上用力蹭了蹭,似乎想蹭掉那種深入骨髓的陰冷黏膩感。
趙東眉頭緊鎖,聲音低沉困惑:“三個案子關聯性是有了,作案手法卻截然不同。死者身份也看似毫無關聯:一個是社區醫院護士李珊,一個是私立小學的教務主任王婷,這個陳薇是即將赴美的藝術生。現場留下的這些瓶子碎片,法證那邊初步鑒定是近代的仿品,工藝水平不算頂高,只是這種釉色……沒見過。”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荒謬,“更奇怪的,小蘇,現場那個瓶,除了碎片本身,什么痕跡都沒有。沒有指紋、沒有皮屑組織、連運輸包裝痕跡都沒一點!干凈得就像憑空出現又自己摔碎在那兒一樣。”
蘇璃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支插在新娘心口、造型獰惡的金簪。“這支簪呢?檢測了?”
“初步目測是合金鍍金,工藝粗劣,不值錢的地攤貨。兇手似乎故意……”趙東斟酌著詞匯,眼神在刺目的金簪和新娘被縫死的身體之間游移,“故意制造一種混亂荒誕的感覺。但縫合的手法又極其……”后面的話沒說下去,但那股精準殘忍帶來的寒意足以代替語言。
一個年輕警員在衣柜角落小心翼翼地撥開一堆蓬亂昂貴的絲質睡衣,忽然倒吸一口冷氣:“隊長!蘇姐!這……這是什么?”
應急燈光束猛地匯聚過去。只見血污蔓延的暗色地毯上,半埋在一叢凌亂裙擺下,靜靜躺著一方褪了色的、疊得整整齊齊的舊式白絹手帕。最上面,用鮮紅的、仿佛剛剛凝結的朱砂,工工整整寫著一豎繁體楷字:
“典其情恨,償其宿愿。白桂憑契,童叟不——”后面的字被涌上的暗紅血漬模糊成了觸目驚心的一團,字跡末端被一只冰冷僵直的手指蓋住,仿佛臨死前還想抓住那點虛幻的希望。
白桂憑契。典其情恨。
四個字帶著陰冷的寒氣,重重砸進每個人的神經中樞。
現場陷入一片壓抑得令人耳鳴的死寂。只有頂燈電流的滋滋聲和遠處街區偶爾傳來的車聲,更襯出這被血液與詭秘凝固空間的絕對安靜。
這份令人窒息的靜寂,被一陣突兀而清冷、仿佛從幽谷傳來的腳步聲打破了。腳步聲由遠及近,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踏在鋪著厚重地毯的走廊上,竟也清晰可聞。
一個身影出現在臥室門口,擋住了部分走廊慘白的燈光。來人約莫五十出頭,身量中等,身形清瘦挺拔,穿著一身漿洗得近乎嶄新、卻透著一股陳年腐朽氣息的月白道袍。袍子上用銀線繡著些模糊的云紋暗符,隱隱透著光,在昏暗環境中顯得有些玄妙。
他面龐瘦削,下頜留著一小撮梳理得油光水滑的山羊胡,五官乍看甚至有幾分清癯出塵的意味,尤其是一雙眼睛,眼尾微微下垂,本應是慈和之相。然而,仔細看去,那雙眼睛深處卻不見絲毫悲憫或超脫,唯有兩點幽深、滑膩、如同深潭淤泥的濁光在瞳孔深處翻涌。他左手拂塵輕搭右臂彎,姿態閑適,一派世外高人的氣度。
此人正是名聲在外卻深藏齷齪的風水大師崔九指。
他沒有理會門口警戒線,也沒有看兩側驚疑的警員,目光直接越過眾人,如毒蛇般釘死在婚床上那具慘烈的新娘尸體,以及地上那塊帶血的絹帕上。嘴角竟勾起一絲極淡、幾乎難以察覺、卻令人脊背發涼的詭異笑意。
“好濃重的怨煞之氣,盤旋不去啊。”崔九指的聲音不高,低沉中帶著一種古怪的嗡鳴,像是某種腐朽的樂器在摩擦,“此乃厲鬼索命,怨結已成兇局,無真法鎮壓,必生大患。”他刻意將“真法”二字咬得極重,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在場的警察們,那眼神中毫不掩飾的鄙夷,如同看一群束手無策的土雞瓦狗。
他邊說,邊旁若無人地往里邁步,仿佛這血腥沖天的兇案現場是他自家的禪房。幾名警員試圖阻攔,卻被他拂塵輕描淡寫地一擺,蘊含著一股巧勁和不容置疑的倨傲,竟推得人踉蹌后退半步。
崔九指徑直來到婚床前,距離那冰冷的尸體不過咫尺之遙。他沒有先去碰那塊顯眼的血帕,反而將目光落在那支造型獰惡、深深刺入新娘胸口的金簪上,又移到尸體那被細密血線縫合的身體上。
“嘖嘖,”他俯下身,絲毫沒有對逝者的敬畏,只有一種病態的審視和貪婪的探尋。那只未曾持拂塵的右手(那缺了食指、長著扭曲骯臟指甲的斷掌)竟毫無預兆地伸出,竟直接探向新娘陳薇那只搭在小腹、佩戴著一枚碩大鉆石婚戒的左手!
“這戒指的材質,怕是激化了怨煞的……”那動作之猥瑣、之褻瀆,仿佛不是在看一具尸體,而是在品鑒一塊死肉上值錢的物件!
“住手!”蘇璃的厲喝如同驚雷,在死寂的房間里炸響!她身形快如閃電,一步就跨到了崔九指身側,冰冷的手槍槍口毫不猶豫地頂上了崔九指右肩胛骨上方的肌肉,力道之大,讓他一個趔趄,那伸向戒指的手指猛地僵在半空!
“滾出去!現在!”蘇璃的聲音冰冷到了極點,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寒冰的刀鋒,“誰允許你破壞現場?!誰準你觸碰受害者遺體?!”
崔九指猝不及防被槍指著要害,身體僵硬了一瞬。他緩緩直起身,臉上那點刻意維持的“仙風道骨”瞬間被擊碎,如同畫皮剝落。那雙濁光翻涌的三角眼死死盯住蘇璃,里面燃燒著被當眾折辱的暴怒和一種刻骨的陰毒。
“小女娃,你懂什么?!”他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利刺耳,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威脅和無賴,“我在設法鎮壓兇煞!這怨氣已經快化為實質了!你們這些蠢物再拖延阻撓,邪氣一旦擴散,別說是我,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壓不住!下一個死的……”
他那惡毒的目光在幾個警員臉上逡巡,最后又釘回蘇璃身上,“就是你或者你的人!你現在阻我驅邪,沾染因果,便是害了同袍!斷子絕孫的孤煞命,就是你的下場!”
這番惡毒的詛咒和誹謗,尤其是對蘇璃的極端人身攻擊,讓在場的警員無不怒目而視。
“把他銬起來!帶出去!”趙東厲聲道,幾個強壯警員立刻上前。
“都滾開!我會走。哼!”崔九指冷哼了一聲,抬起頭往門口走去。走過蘇璃身邊時,他猛地側過臉,朝著蘇璃腳邊啐了一口濃痰。
“哼!無知賤婢!走著瞧!我看你和你這幫沒用的東西,能查到什么!別怪我沒提醒你,動了那店的東西,你自身難保!你們……都得死絕!”那聲音怨毒得如同深淵的詛咒,伴隨著他被強行拖出走廊時留下的、混合了陳舊檀香與口臭體臭的惡心氣味,如同瘟疫般污染著空氣。
短暫的喧囂過后,臥室里死寂更甚,卻多了幾分被侮辱與挑釁后的凝滯怒火。蘇璃緩緩收起槍,盯著崔九指消失的門口,眼神冰寒刺骨,里面沒有恐懼,只有被徹底激怒的、如同熔巖般灼烈的意志。
她知道,這個惡心的神棍并非虛言威脅背后可能存在某種牽連,但他的行為本身,尤其對死者遺體的褻瀆和對警方的惡毒詛咒,已經讓他罪加一等。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帶血的字跡和那排刺眼的店招字樣——白桂典。昨晚細雨迷蒙中瞥見的,那個有著沉謐古董櫥窗的當鋪門面毫無預兆地撞入腦海。那個慵懶倚在燈影里、蒼白病弱得如同紙糊的美人燈,偏偏指間拈著凝固雨滴的年輕男人……
崔九指的威脅像一層骯臟的油污,反而讓她心中的目標更加清晰灼熱:白桂典當行,那扇門背后,或許既是深淵,也是唯一能撕開這層層迷霧與惡意的地方。
“王隊,”蘇璃的聲音在壓抑的靜寂中響起,比之前更加冷硬、更加堅決,如同鋼鐵在寒風中擦響,壓下了所有被崔九指激起的怒火,“查‘白桂典當行’。掘地三尺,查它所有在案、不在案的交易記錄。特別是,”
她寒冰似的目光掃過地上那塊寫了字的血帕和被崔九指褻瀆過的尸體,最后定在幾片淡青色的、如同春日寒潭般亮得不祥的碎瓷片上,“這種瓶子。”
窗外,天色已透出幾分灰冷的鐵青。黎明前的黑暗總是最深。在蘇璃看不見的老城一角,白桂典當行雕花窗欞深沉的陰影里,一只白得沒有血色的手正虛虛擱在窗邊。
指尖下,一滴冰冷的水珠在青石槽沿悄然聚攏,越滾越大,沉甸甸地懸停在那里,固執地抗拒著重力的召喚,映出窗外尚未褪盡的深暗夜色和遠處新起的高樓邊緣模糊的輪廓。
仿佛一顆凝固的淚滴,又或是某個冰冷造物的無情眼瞳。
它靜靜地懸著,直到被另一只骨節分明、優雅得不帶溫度的手伸過來——兩根指頭漫不經心捏碎。冰晶粉末,無聲無息,簌簌散落,融化在冰冷光滑的黑胡桃木柜臺上,毫無痕跡。
仿佛一切凝滯的異象,只是一場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