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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楔子·寒香誤(晚唐·會昌年間·上)

長安城的暮春,花事將盡。一場盛大的婚宴在沈府后園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流水般的玉筵鋪陳在芍藥環繞的露臺之上。絲竹管弦悠揚清越,熏風卷著酒香、脂粉香、名貴的沉香,混合著草木蓊郁的氣息,營造出極致的富貴風流。觥籌交錯間,賓客皆是峨冠博帶,或高談闊論,或淺吟低笑,一派浮華盛世的光景。

今日,是沈家長房嫡女沈明蘭與當朝禮部侍郎之子定親的大喜日子。

而在這片珠圍翠繞、歡聲笑語的中心之外,游廊的暗影里,崔玉姝像一株被遺忘的白海棠,靜靜地倚著朱漆木柱。她的位置巧妙避開了主燈的鋒芒,光影斜切過她素凈的側臉。

她很美。不同于沈明蘭那種被金玉錦繡裝點出的富貴花氣,崔玉姝的美帶著冷冽的玉質清輝。秀眉如遠山含黛,眼眸似秋水凝波,鼻梁小巧挺直,唇色是天然的櫻粉。即使只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柳黃色襦裙,發髻上也不過簪了一支簡陋的銀簪,也生生奪去了幾分廊外的春光。她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那眾星捧月的中心——身著大紅蹙金牡丹紋襦裙、鳳釵滿頭的沈明蘭身上,看著她倚在俊朗的沈郎身邊,接受著潮水般的艷羨與祝福。

那眼神,是水面上浮著的一層薄冰,下面翻涌著滾燙的巖漿——不甘、屈辱、妒火,以及深入骨髓的絕望。

她是崔家庶女。母親原是官妓,偶然為崔父生下了她。在家中,她是下人口中的“小娘子”,是正室夫人和這位嫡姐眼中礙眼的“污點”。她琴棋書畫樣樣拔尖,才情冠絕崔家,卻連參加今日宴席的資格,都是她苦苦哀求才換來。來了,也只能藏在這晦暗的角落里。

沈郎……那個她曾在花園偶遇,贈她一朵玉蘭,贊她“清韻天然”的沈家郎君……如今,成了她的姐夫。

一陣刻意的笑聲由遠及近。沈明蘭挽著沈郎的手,在一眾閨秀的簇擁下,裊裊婷婷地往這邊走來。那笑容明媚張揚,目光掃過崔玉姝時,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輕蔑。

“喲,這不是玉姝妹妹么?”沈明蘭聲音清亮,瞬間吸引了附近幾桌的注意。她款步上前,身上昂貴的熏香幾乎要將崔玉姝身上那點皂角的清苦氣淹沒。“妹妹怎么獨自躲在這里?可是府里的下人們怠慢了?還是我這準新婦哪里招待不周,惹妹妹不快了?”

周圍的貴女們掩口輕笑,目光在崔玉姝寒酸的衣著上逡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探究。

崔玉姝指甲掐進掌心,面上卻強扯出一個溫順的笑容,微微屈膝:“長姐說笑了。玉姝見長姐今日光彩照人,沈郎俊朗非凡,天生一對璧人,心中唯有歡喜,豈敢不快?只是……身子略有不適,怕沖撞了喜氣,故在此稍歇。”

“身子不適?”沈明蘭夸張地蹙起描畫精致的黛眉,“呀,那可大意不得。妹妹這般水蔥似的人兒,可要仔細著些。”她說著,狀似親昵地伸出手去扶崔玉姝的肩膀,“妹妹快起來吧,讓沈郎看看,你這臉色……”

她的動作“恰到好處”地撞到了身旁丫鬟端著的一個盛放胭脂水粉的檀木托盤。那盤中一盒新啟的、朱紅似血的“薔薇硝”胭脂,瞬間翻傾!

小小的胭脂盒如同被賦予了目標,精準地砸在崔玉姝嶄新的鵝黃色裙裾前擺上!粘膩、刺眼的猩紅“啪”地一聲炸開,迅速洇染開一大片污糟糟的紅斑。仿佛一朵丑惡、不祥的毒蘑菇,開在了那片純凈的黃云之上。

“哎呀!”沈明蘭驚呼,掩住紅唇,眼里的得意卻幾乎要溢出來,“妹妹你看你!怎么這般不小心?快!快幫玉姝姑娘擦擦!”她語氣嗔怪著丫鬟們,目光卻落在崔玉姝瞬間褪去血色的臉上,欣賞著她眼中猝不及防的驚愕、難以抑制的屈辱和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憤怒。

周圍的竊笑聲變成了明目張膽的指點議論。沈郎看著那灘刺目的紅,眉頭微蹙,似乎覺得有些失禮,目光在崔玉姝身上略有停留,便轉向別處。他的目光中并無厭惡,卻也沒有崔玉姝期盼中的絲毫憐憫或關注,只余下徹底的、冰冷的無視。

崔玉姝站在那里,濕漉漉的冰涼觸感貼著腿側,裙裾上的紅斑如同烙鐵燙在她的尊嚴上。耳邊是刺耳的議論和沈明蘭故作姿態的“關懷”,眼中的水光被她死死忍住,化為一片冰冷的絕望深淵。她想尖叫,想撕碎那張虛偽的臉!為什么?憑什么?只因為她生來低賤?憑什么沈明蘭能擁有她夢寐以求的一切?!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請罪”、如何“告退”的。仿佛行尸走肉般,在眾人幸災樂禍的目光中,逃也似的離開了那片將她最后一絲尊嚴碾碎的地方。

夜色沉沉。

崔玉姝沒有回那個冰冷的偏院。她失魂落魄地游蕩在長安城寂靜無人的后巷。晚風吹在身上,帶著料峭的春寒。臉上冰冷的液體不是淚,是被夜風吹干了又濕的水汽,還是她心底涌出的、那點可笑自尊干涸的血?

骯臟的泥水浸濕了她的鞋襪,裙裾上那抹刺目的猩紅在昏暗月光下愈發猙獰。無盡的恨意如同藤蔓,纏裹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讓她窒息。她不怨自己的命,只恨那對高高在上的“璧人”!沈明蘭刻毒的嘴臉,沈郎那漠然無視的眼神,一次次在她腦中閃現,幾乎要將她逼瘋。

就在她靠著冰冷的墻根,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殘葉,幾乎要被滿腔怨恨吞沒時,一陣若有若無的幽香飄了過來。

這香很特別。不像沈府宴席上那些張揚昂貴的熏香,它清雅、甜媚,帶著一絲令人心神恍惚的涼意,仿佛是某種奇詭的花在夜間悄悄綻放的蕊心。

“姑娘……”

一聲輕柔得如同嘆息的呼喚,自身側暗影中傳來。

崔玉姝猛地一顫,警惕地抬起頭。借著巷口滲進來的一點點月光,她看到一個身量高挑纖秀的女子站在那里。女子穿著深色的裙裝,款式簡單,卻掩不住玲瓏的身段。她臉上覆著一層輕薄的面紗,看不清容貌,唯獨露出的那雙眼睛,隔著面紗也顯得秋水盈盈,盛滿了感同身受的疼惜與溫柔的光。

“姑娘這般傷心……可是為了情?”女子聲音柔美至極,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輕易洞穿了崔玉姝強裝的倔強,“瞧這身量風姿,姑娘本該是鳳凰命……可惜,這世道不公,明珠蒙塵,叫豺雀欺了去……”

女子緩步走近,步履無聲,像漂浮在地面上一般。她并未詢問,語氣卻篤定地戳中了崔玉姝最深的痛處。

崔玉姝的眼淚終于再也忍不住,無聲地滑落下來。

“你那嫡姐?”女子輕輕搖了搖頭,面紗微動,似在嘆息,“空有其表,仗著嫡出的名分奪人心上人,如此惡行,竟能博個美滿前程?老天爺,怕是……瞎了眼吧?”她的聲音里也帶上了一絲幽憤,瞬間引起了崔玉姝的共鳴。

“姑娘,”女子的聲音壓低,如同情人的絮語,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飄入崔玉姝的耳中,“你可知道……‘白桂典’?”

崔玉姝茫然地搖了搖頭。

女子的眼眸在面紗下似乎彎了起來:“那是個只有真正的傷心人、真正的有緣人才能尋到的地方。它……能給你所求的一切。”她的目光落在崔玉姝身上那片刺目的污漬上,“一件首飾,足以改變你的命數。金子做的鳶尾簪,花蕊一點東珠淚……它能讓那個你盼了千百個日夜的沈郎君,眼里只看到你,心中只裝著你,非卿不娶……而你那位好長姐……”女子輕笑一聲,寒意森森,“自然,該是如何下場,便有何等下揚。”

如同黑暗中陡然照進的一道強光!一個全新的、瘋狂的可能性瞬間攫住了崔玉姝全部心神!金子做的鳶尾簪?讓沈郎眼里只有我?非卿不娶?嫡姐……下場?

女子遞過來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箋,紙頁邊緣在昏暗中隱隱有淡不可見的朱砂紋路閃過:“按著這張‘尋緣貼’……在下一個沒有月亮的子時,去那兒吧。它……是你最后的希望,也是你那嫡姐……應得的報應。”

崔玉姝顫抖著,如同握住救命稻草般,緊緊攥住了那張泛著奇香的紙箋。

……

里世界·百鬼當(子時)

按照紙箋的指引,在完全無月的漆黑雨夜,崔玉姝心驚膽戰地走過那條似乎憑空出現在亂葬崗后的青石板小徑,推開那扇看似腐朽卻冰冷沉重的陰木門扉。踏入的瞬間,仿佛從一個世界跌入了另一個世界。

外面是寂靜的夜雨,里面卻是燈火搖曳卻陰森詭譎的景象。

空氣粘稠冰冷,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陳舊腐朽氣息,又混雜著淡淡的異香與腥銹味。光線昏暗而奇異,來源不是燭火,而是壁龕里一盞盞幽幽搖曳的青色油燈,燃燒著非人的鮫油。光暈中,影影綽綽可見一些肢體扭曲、行動緩慢、仿佛沒有實質的“人形”在角落游蕩,偶爾發出令人牙酸的嘆息或低泣。一個穿著慘白鑲紅邊旗袍的紙人侍女,臉上帶著極其僵硬的詭異笑容,無聲地飄過來,動作僵硬地為她引路。腳下是一條幽暗的回廊,地磚上蝕刻著模糊不清、但看久了仿佛能令人血液凍結的浮雕畫面。空氣里似乎總有若有若無的絲竹聲,凄厲哀婉。

崔玉姝渾身冰冷,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錐上,巨大的恐懼幾乎要將她壓垮。她后悔了,想逃!但想到沈郎……想到沈明蘭那張得意的臉……想到紙箋上的承諾……強烈的恨意死死壓倒了恐懼,支撐著她走到盡頭。

廊道盡頭,是一座更宏大、也更令人窒息的廳堂。沒有柜臺,只有一張巨大的、由整塊墨玉鑿成的方案。一個男人站在那里,身影在晦暗中有些模糊。他穿著寬大的深色長衫,臉上似乎沒有任何五官的細節,只有一個圓潤的、泛著非石非玉質地光暈的空白輪廓——那是佩戴了特制法器面具的效果。那模糊的“臉”正“看”著她。

紙人侍女無聲退入更深沉的黑暗里。

“‘典何物?欲求何?’”

一個空洞、沒有絲毫情緒起伏、仿佛來自幽冥深處的聲音,直接在崔玉姝的腦海里響起!不是詢問,更像是冰冷的確認,直指靈魂深處。

崔玉姝猛地跪倒在地,不是因為敬畏,而是雙腿已經徹底軟掉。她雙手顫抖著,幾乎是憑著一股魔怔般的力量,從貼身的香囊里,拿出了最后一件母親留給她的珍貴之物——一支通體碧綠、通透無瑕、雕工精細的翡翠荷葉釵,釵頭一點天然金黃的翡點,如同金珠凝露。她哆嗦著,將釵高高舉起奉上。

“妾……妾名玉姝。求……求‘黃金鳶尾簪’!”她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腦中只回響著那神秘女子的話,“妾……要沈郎!妾要他眼中……只看妾一人!要他非卿不娶!還要……”

她抬起頭,眼睛里燃燒著瘋狂的火焰,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帶著刻骨的毒誓:

“還要……奪走……屬于沈明蘭的一切!讓她……永墜地獄!”

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青燈幽焰的噗噗跳動聲。

蘇隱舟(副掌柜)站在玉案一側的陰影里,像一個完美的陪襯。他臉上帶著職業化的溫和笑容,金絲眼鏡后的眸光卻精光四射。他像變戲法般,從陰影中捧出一個深色軟墊,墊上,赫然放著一件讓崔玉姝瞬間屏住呼吸的首飾!

純金打造的鳶尾花形態,線條優美靈動。每一片花瓣都經過精心捶揲,邊緣薄如蟬翼,流動著暗啞又奢華的光澤。花心處,一點鴿血色的紅寶石被打磨成飽滿欲滴的水滴狀,如同清晨花瓣上凝聚的第一滴露珠,亦或是……一滴泣血的心淚!

在幽青的光線下,那“血淚”閃爍著神秘、不祥卻又美得驚心動魄的紅光。簪身纖細卻透著力量感,底部還勾勒著繁復的、仿佛蛇形蜿蜒的古樸紋路。

“玉姝姑娘所求,價值不菲,”蘇隱舟適時開口,聲音圓潤悅耳,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驅散了部分崔玉姝心中的惶恐,“這支金簪‘赤鳶泣露’,內蘊一縷難得的異域情絲魄,最是通靈。執此簪者,心意所指,必能引動情絲纏繞,刻骨相思。”他輕輕放下軟墊,伸手指了指翠釵,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惋惜,“姑娘這支翠釵,水頭潤澤,雕工也屬上乘,可惜……少了那份扭轉乾坤的靈韻吶。依小的看,抵換這‘赤鳶泣露’,還需……姑娘對家族未來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牽掛福分填上。”

“未來……福分?”崔玉姝茫然重復。家族?她恨透的崔家?那絲“牽掛”對她而言,薄得不如一縷輕煙。

“正是,”蘇隱舟笑容不變,聲音帶著循循善誘,“姑娘要斬斷過往,締結新緣,那點舊時牽連,留著也是無用,反成枷鎖。此物對姑娘輕如鴻毛,正是填平差價的最好補益。如此,姑娘心愿得償,一身輕松,豈非兩全其美?”他微微傾身,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信服力,“想想沈郎……想想你那嫡姐日后的模樣……”

“好!”崔玉姝眼中再無一絲猶豫,只剩下玉石俱焚的癲狂,“那福分……不要也罷!給你!都給你!”只要能得償所愿,付出什么她都愿意!那點虛無縹緲的家族牽連福分?見鬼去吧!

一張暗黃、觸感如某種不知名獸皮的“當票”,憑空出現在玉案上。其上扭曲如同蝌蚪般血紅的符文在昏暗光線下緩緩流淌。崔玉姝完全不認識那些字。

“請姑娘在此,落個心意吧。”蘇隱舟遞過來一根三寸長的銀針。

崔玉姝毫不猶豫地用針扎破中指指尖,殷紅的血珠瞬間涌出。她顫抖著,帶著滿腔的恨意與瘋狂的期盼,狠狠地將那顆凝聚著她全部決絕的血珠,按在了當票上一個不斷扭曲翻騰的符文中心!

指印落下的剎那——

“砰!”

一聲極輕微的、如同琉璃珠碎裂的聲音,仿佛在她靈魂深處響起。

案上那支翠玉荷葉釵,驟然失去了所有光澤,仿佛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靈氣,變得黯淡無光,如同頑石!一股難以察覺的陰冷氣息從“當票”上順著她的指尖倏然鉆入體內。

而蘇隱舟的手,也穩穩地、如同托起金錠的秤砣般,無比鄭重地將那支閃耀著不祥血光、精美奪目的“赤鳶泣露”簪,遞到了她的面前。他的手指白皙修長,與那冰冷的金簪輝映,那圓滑的笑容里,似乎閃過一絲捕捉不及的快意。

崔玉姝渾然不覺。

她眼中只剩下了那支簪!

金子!血淚!沈郎!

她伸出冰冷、顫抖的手指,帶著一種朝圣般的激動、瘋狂與毀滅交織的渴望,死死地、緊緊握住了那冰涼的黃金鳶尾花簪!

金簪冰冷的觸感瞬間傳遍全身,卻也如同點燃了她心中最后的火焰。那滴血淚在她眼中急速放大,折射著幽青的鬼火和滿世界瘋狂的光。未來福分?家族牽連?這些念頭在她握著金簪的剎那,便如同被斬斷的風箏線,徹底從她腦中剝離、消散!

她握著它,仿佛握住了自己的新命運,握住了斬向仇敵的絕世兇器!

而就在這一刻,她身后回廊兩側壁龕中的青色油燈,“噗”地一聲,整齊地黯淡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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