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鳳闕笙歌掩心計
- 孤月照寒殿
- 米米米陽
- 4286字
- 2025-06-29 12:00:00
晨光熹微,穿透精致的窗欞,灑在葉妲身上那套特意挑選的、比往日更顯清雅貴氣的衣裙上。月白色的云錦宮裝,衣襟袖口用銀線繡著疏朗的蘭草紋樣,發髻挽得一絲不茍,只簪了一支通體無瑕的羊脂白玉簪。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纖細頸項間,用一根樸素紅繩系著、半掩在衣襟下的一塊玉佩。
那玉佩溫潤剔透,毫無雜質,是頂級的羊脂白玉。其上雕刻的并非尋常花鳥,而是極其精美的蟠龍紋樣,龍身盤繞,龍首威嚴,透著一股內斂而尊貴的皇家氣度,更帶著一種歷經歲月的沉淀感。此刻,它緊貼著葉妲溫熱的肌膚,卻散發出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如同一條蟄伏的毒蛇。
她端坐在妝鏡前,任由婢女為她做最后的修飾。鏡中的女子,眉目如畫,氣質沉靜,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不諳世事的脆弱感,這是徐姑姑反復打磨出的、最具迷惑性的“劍鞘”。然而,那雙看似平靜的眼眸深處,卻翻涌著驚濤駭浪。昨夜沈昭那冷酷的宣判和這塊玉佩的沉重,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感知里。
她沒有看到沈昭。意料之中,又讓她心底最后一絲渺茫的希冀徹底熄滅。
房門被輕輕叩響,老仆張伯平板無波的聲音傳來:“葉姑娘,長公主殿下的車駕已在府外等候。”
葉妲的心猛地一跳。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壓下所有翻涌的情緒,站起身來。對著鏡中那個清雅絕倫、頸間卻懸著致命信物的女子,最后一次確認自己的偽裝無懈可擊。
“民女明白了。”她對著張伯,聲音努力維持著平靜,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受寵若驚的惶恐。
府邸外,規制華貴莊重的朱輪鳳輦靜靜停駐。車前侍立著數名宮裝嬤嬤和內侍。
葉妲低著頭,姿態恭謹地走向鳳輦。車簾被一位面容嚴肅的老嬤嬤掀起。
車廂內,端坐著身著深紫色金線繡鳳紋宮裝的長公主沈靜。她發髻高挽,鳳冠威嚴,面容慈和,嘴角噙著溫婉笑意。葉妲屈膝行禮:“民女葉妲,叩見長公主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好孩子,快免禮,上來坐。”長公主的聲音慈愛無比,伸手虛扶。她目光落在葉妲身上,帶著長輩的欣賞,仿佛第一次仔細端詳自己的“救命恩人”。她的視線在葉妲清麗的臉上停留片刻,然后,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絲關切地,滑向了她因行禮而微微敞開的領口。
就在葉妲依言起身,準備在長公主下首位置落座時——
長公主的目光驟然定格在她頸間那塊半露的蟠龍玉佩上!
剎那間,長公主臉上那慈祥溫和的笑容凝固了,隨即被一種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所取代!她的瞳孔猛地收縮,身體甚至微微前傾,伸出的手也頓在了半空。
“這……這玉佩?!”長公主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渲染的、幾乎破音的驚愕,瞬間打破了車廂內刻意營造的溫馨氛圍。她保養得宜的手指,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直直指向葉妲頸間,“孩子!你……你頸上這塊玉佩……從何而來?!”
葉妲的心跳幾乎停止!她知道,戲肉來了!她必須接住長公主拋出的這個“意外發現”!
她臉上瞬間浮現出茫然、無措,甚至被長公主的激烈反應嚇到的神情,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頸間的玉佩,仿佛那是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眼神慌亂地看向長公主:“殿、殿下?這玉佩……這是民女……民女家中舊物……是……是民女母親留下的遺物……”她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和不解,將一個“懵懂無知”的孤女扮演得淋漓盡致。
“遺物?不!不可能!”長公主猛地搖頭,臉上的震驚之色絲毫未減,反而更添激動,她甚至一把抓住了葉妲的手腕,力道之大讓葉妲微微吃痛。長公主的目光死死鎖住那塊玉佩,仿佛要將其看穿,“這蟠龍紋樣!這玉質!哀家絕不會認錯!這是……這是當年皇帝陛下尚在潛邸、遭遇險境時,被一位俠士所救!陛下感念其恩,特賜此隨身蟠龍玉佩為憑!言明日后無論何時,持此玉佩者,皆可入宮面圣,陛下必厚報之!”
長公主的聲音帶著一種追憶往事的激動和不容置疑的權威,將這段“秘辛”清晰地講述出來。她看著葉妲,眼神變得極其復雜,充滿了探究和一種“恍然大悟”的意味:“哀家就說,那日城外驚馬,你一介弱質女流,怎會有那般勇氣撲上來救哀家!原來……原來你竟是那位俠士的后人?!天意!這真是天意啊!”
葉妲“適時”地瞪大了眼睛,小嘴微張,一副被這天大“秘聞”和“誤會”砸懵了的樣子,臉色變幻不定,有震驚,有茫然,還有一絲被揭露“身世”的惶恐:“俠……俠士?后人?殿下……民女……民女不知……民女母親從未提及……這玉佩只是……只是家傳之物……”她語無倫次,努力扮演著一個被卷入驚天秘密的可憐孤女。
“好孩子,莫怕!這是天大的福緣啊!”長公主緊緊握著葉妲的手,臉上的激動之色轉化為一種狂喜和篤定,仿佛發現了稀世珍寶,“難怪哀家一見你就覺得投緣!原來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你母親未曾提及,或許有不得已的苦衷。但這玉佩做不得假!持此玉佩者,便是陛下的恩人!”
長公主的聲音斬釘截鐵,她看著葉妲頸間那塊玉佩,眼中精光閃爍,那光芒深處,藏著一絲只有葉妲才能隱約察覺的、屬于陰謀得逞的冰冷銳利。她輕輕拍了拍葉妲的手背,語氣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慈愛”和“安排”:“今日入宮,真是再合適不過!哀家定要親自帶你面見陛下,將此玉佩呈于御前!陛下仁厚念舊,見此玉佩,定會龍顏大悅!你葉家的門楣,復興有望了!”
葉妲“受寵若驚”地低下頭,身體微微顫抖,聲音帶著哽咽:“殿下大恩……民女……民女無以為報……”她心中卻是一片冰冷的死寂。長公主的演技堪稱完美,這“意外發現”的戲碼演得情真意切,天衣無縫。只有她和長公主心知肚明,這所謂的“天意”和“福緣”,不過是沈昭精心編織、由長公主親手推動的一場驚天騙局的開端。
鳳輦再次啟動,朝著皇城駛去。車廂內,長公主依舊拉著葉妲的手,絮絮叨叨地寬慰她,描繪著皇帝見到玉佩后可能的恩典,語氣充滿了對“恩人之后”的無限憐惜和期許。
葉妲溫順地聽著,偶爾怯怯地回應兩句。頸間那塊蟠龍玉佩,此刻仿佛有千鈞之重,冰冷地提醒著她:她不僅僅是被長公主“發現”的恩人之后,更是被沈昭和長公主聯手、以這塊玉佩為鑰匙,即將送入皇帝沈承心門深處的……致命毒刃。
車輪碾過御道,發出沉重而規律的聲響。巍峨的皇城宮墻在望。葉妲透過車窗縫隙,望著那越來越近、如同巨獸獠牙般的宮門,手心一片冰涼汗濕。
她清楚地知道,當長公主在皇帝面前,“激動萬分”地“揭示”她這塊“家傳玉佩”的真實來歷之時,就是她這把淬毒利劍,正式刺向那溫潤如玉的帝王心防的時刻。而她,也將徹底墜入這由謊言、恩情與背叛交織而成的、萬劫不復的深淵。
宮門侍衛驗看長公主令牌的呼喝聲,如同喪鐘敲響。
朱輪鳳輦碾過宮道平整的青石板,最終停在一處巍峨殿宇前的寬闊廣場。空氣中彌漫著莊嚴肅穆的氣息,遠處隱約傳來絲竹雅樂之聲。
葉妲在長公主的示意下,低眉斂目,姿態恭謹地跟在鳳輦之后。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壓下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臟,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薄冰之上。頸間那塊蟠龍玉佩,仿佛烙鐵般灼燙著她的肌膚。
穿過數道肅立的禁衛和躬身行禮的宮人,她們終于踏入了一座燈火輝煌、暖香繚繞的殿宇。殿內空間開闊,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兩側已坐滿了身著華服的宗室親貴和朝廷重臣,觥籌交錯,低聲談笑。所有人的目光,在長公主步入的瞬間,都恭敬地匯聚過來,隨即又好奇地落在了長公主身后那個陌生而清麗的女子身上。
葉妲能感受到那無數道探究的視線,如同細密的針尖扎在身上。她更加低垂著頭,只盯著腳下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面,將自己縮在長公主雍容華貴的儀仗之后。
“皇姑母駕到,怎不早些通傳?侄兒也好親迎。”一個溫和清朗、帶著幾分親昵笑意的聲音從殿宇最深處傳來。
這聲音不高,卻仿佛帶著一種無形的力量,瞬間讓殿內所有嘈雜都低了下去,眾人的目光更加恭敬地投向主位。
葉妲的心猛地一跳,幾乎屏住了呼吸。她知道,正主來了。
她強忍著抬頭的沖動,只透過低垂的眼睫余光,看到一個身著明黃色常服的身影從御座上站起,正緩步向她們走來。那身影挺拔修長,步履從容,帶著一種天生的尊貴氣度。
長公主臉上立刻堆滿了慈祥的笑容,快走幾步迎了上去:“哎呀,皇帝快別折煞哀家了!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哀家不過是來湊個熱鬧,沾沾喜氣。”她親熱地拉住了來人的手。
借著這個動作,葉妲終于得以小心翼翼地、用最恭敬的姿態微微抬起一點視線。
她看到了大梁的帝王,沈承。
眼前的男子,面容清俊,眉目溫潤,如同上好的暖玉雕琢而成。他唇角噙著一抹自然而溫和的笑意,眼神清澈明亮,看向長公主時,帶著真摯的親厚,而非執掌生殺的九五之尊。他的氣質是溫煦的,如同三月的春風,輕易便能拂去人心頭的緊張。
然而,當葉妲的目光觸及他周身那無形的氣場時,心頭卻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凜。那溫和的笑容背后,是一種歷經世事沉淀下來的從容與沉穩;那清澈的眼神深處,是洞察秋毫的清明;那份舉手投足間的雍容氣度,更是久居上位、融于骨血的帝王威儀。無需刻意彰顯,便已令人心生敬畏,不敢有絲毫褻瀆。溫潤如玉是本性,而帝王之威,早已刻入骨髓。
這矛盾又和諧的氣質,讓葉妲在瞬間的恍惚后,涌起更深的寒意。她想起了沈昭冰冷的話語——溫潤如玉的表象之下,藏著深不可測的心機。眼前這位,絕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無害!
“皇姑母言重了。您能來,朕心甚慰。”沈承的聲音依舊溫和,他含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轉向了長公主身后低眉順眼的葉妲,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詢問,“這位是……?”
“哦!瞧哀家,光顧著說話了!”長公主仿佛才想起葉妲,立刻側身,帶著一種“獻寶”般的熱情,將葉妲輕輕往前推了半步,語氣充滿了憐惜和激動,“皇帝,快看看這孩子!她叫葉妲!前些日子哀家在城外遇險,驚馬失控,若非這丫頭奮不顧身撲上來相救,哀家這把老骨頭怕是要交代了!當真是個好孩子,心善又勇敢!”
沈承的目光落在葉妲身上,溫和中帶著一絲審視,但更多的是對長公主口中“恩人”的尊重和好奇。他微微頷首,語氣真誠:“竟有此事?皇姑母受驚了。葉姑娘救駕有功,朕自當厚賞。”他看向葉妲,聲音放得更柔和了些,“葉姑娘,抬起頭來。”
葉妲的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她強迫自己維持著那份訓練出的、帶著一絲惶恐和羞澀的脆弱感,緩緩抬起頭,目光卻依舊恭敬地垂落在沈承明黃色常服的下擺處,不敢直視天顏。她清晰地感覺到沈承那溫和卻極具穿透力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
“民女葉妲,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她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清越婉轉,如同出谷黃鶯。
“不必多禮。”沈承虛抬了抬手,語氣溫和,“抬起頭說話。既是皇姑母的恩人,便也是朕的恩人。”
葉妲這才依言,小心翼翼地、帶著幾分怯意地抬起眼眸,迎向沈承的目光。
四目相對。
沈承那雙溫潤如玉的眸子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簾,清澈,溫和,帶著一絲安撫的笑意,仿佛能包容世間所有的不安。然而,在這溫和的表象下,葉妲卻敏銳地捕捉到一絲極淡、極快的探究之色,如同平靜湖面下掠過的一尾游魚,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他的目光在她清麗脫俗、帶著易碎感的容顏上停留片刻,似乎也有一絲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