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房內的空氣凝滯如鐵。蕭燼負手而立，玄色衣袍襯得他身影如淵渟岳峙，周身散發的寒意幾乎讓空氣都結了冰。云傾月的話，清晰地勾勒出潛伏在暗處的毒蛇輪廓——一個能驅使孩童、將南疆秘蠱引子悄無聲息滲透進宸王府內院的“鬼婆婆”。

“尸腐草…蝕心蠱…”蕭燼低沉地重復著這兩個陰毒的名字，每一個音節都淬著冰冷的殺意，“好，好得很。”他猛地轉身，走向藥房門口，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喙：“隨本王來。”

他沒有說去哪里，但云傾月心領神會。她將那枚沾染過蠱引的素帕仔細折好，放入袖中，默默跟上蕭燼的步伐。兩人一前一后，穿過陽光明媚的庭院，再次踏入那間象征著王府權力核心的墨淵齋。

這一次，墨淵齋內的氣氛截然不同。陽光被厚重的窗欞濾過，在光潔如鏡的黑曜石地磚上投下冷硬的光斑。蕭燼徑直走向書房深處一面看似平平無奇的書架。他伸出手，手指在書架側面幾個不起眼的凸起上以一種極其復雜的韻律快速點按。

輕微的機括轉動聲響起，書架無聲地向一側滑開，露出后面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暗門。門內透出幽幽的冷光，混合著鐵器、墨汁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無數情報匯聚沉淀的獨特氣息。

“進來。”蕭燼當先步入。

云傾月緊隨其后。暗門在身后無聲合攏。眼前是一條向下延伸的甬道，兩側石壁上每隔幾步便嵌著一盞長明燈，燈火幽微，照亮腳下的石階。空氣微涼，帶著地底的潮濕和一絲肅殺。

下行約莫十數階，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處極其寬闊的地下空間，比地上的墨淵齋書房還要大上數倍。穹頂高懸，支撐著粗獷的石柱。放眼望去，是一排排整齊排列的烏木長桌，桌后坐滿了身著統一墨色勁裝、面覆半幅銀色梟鳥面具的人。他們身形各異，但動作皆是同樣的迅捷、精準、沉默。

長桌上堆滿了各種卷宗、密函、地圖、奇形怪狀的信物。有人在飛速書寫，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有人對著復雜的輿圖凝神標記；有人拆解著鴿子腿上取下的細小銅管；還有人對著水盆中某種發光的礦石低聲誦念，水面竟詭異地泛起漣漪，呈現出模糊的影像……

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緊張和高效運轉的秩序感。這里是“夜梟”的心臟，宸王蕭燼掌控的龐大情報網絡的核心樞紐。此地名為——梟巢。

蕭燼的到來并未引起大的騷動。所有“夜梟”成員只是在他踏入的瞬間，動作整齊劃一地停頓了一下，微微頷首致意，隨即又立刻投入到各自無聲卻激烈的忙碌之中。絕對的服從和紀律，如同精密的齒輪咬合。

一名身材高挑、同樣面覆銀梟面具，但面具邊緣多了一道暗金紋路的男子快步迎上前，正是墨羽。他此刻的氣息比在暖玉閣時更加冷冽深沉，如同出鞘的利刃。

“主上！”墨羽抱拳行禮，聲音在空曠的地下空間里帶著奇特的回響，“后廚已封鎖，相關人等七人，皆已拿下，單獨羈押于‘沉淵’。那孩子阿寶，也安置在安全處，由‘鸮衛’親自看守。”鸮衛，是夜梟中專司護衛與刑訊的精銳。

蕭燼微微頷首，目光掃過忙碌的梟巢，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每一個角落：“‘鬼婆婆’。南疆秘傳‘噬心蠱’。尸腐草。蝕心蠱。所有線索，動用一切資源，給本王挖出來！她是誰？從何處來？藏身何處？目的何在？聯絡何人？一個時辰，本王要看到初步脈絡！”

“是！主上！”低沉而整齊的應喝聲在梟巢內響起，如同悶雷滾過。沒有多余的廢話，命令即下，整個情報機器瞬間以最高效率運轉起來。翻找卷宗的嘩啦聲、筆尖疾書的沙沙聲、傳遞信息的特殊哨音、以及水鏡術低沉的嗡鳴交織在一起，匯成一股無聲的洪流。

蕭燼轉向云傾月，眼神深邃：“你既識得蠱引，可能推演出母蠱可能的藏匿之處，或下蠱者的施術習慣？”

云傾月沉吟片刻，從袖中取出那方素帕，展開，露出那點暗紅的痕跡。“噬心蠱引需以陰寒內力或特殊媒介，在目標服下特定藥物后的十二個時辰內，將其融入藥渣。融入時，會殘留極細微的陰冷氣息。若能找到近期接觸過藥渣、且身上沾染了類似陰冷氣息的人，范圍便能縮小。另外，”她指尖點了點素帕，“這蠱引煉制手法頗為老道，對尸腐草和蝕心蠱的配比、火候掌握極準。下蠱者，要么是浸淫蠱道數十年的老手，要么……背后有南疆大族或秘傳宗派的影子。”

她條理清晰的分析，讓旁邊的墨羽眼中精光一閃。

蕭燼立刻下令：“墨羽，傳令‘鸮衛’，即刻提審今日羈押的所有接觸藥渣者。重點查驗其氣海、指尖，是否有異常陰寒殘留。若有，無論手段，撬開他的嘴！”

“是！”墨羽領命，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掠向梟巢深處專門設立的訊問區。

命令下達完畢，蕭燼的目光再次落回云傾月身上。他走到一張空置的長桌前，拿起上面備好的紙筆，親自鋪開一張雪白的宣紙，提起一支紫狼毫。

“你方才所言，關于‘尸腐草’與‘蝕心蠱’的特性，以及蠱引煉制可能的火候細節，再為本王詳述一遍。”他看向云傾月，眼神是純粹的探究與凝重，仿佛此刻她不再是那個容顏傾城的女子，而是一位值得他親自記錄其見解的謀士或毒道大家。

云傾月微微一怔。她沒想到蕭燼會親自執筆記錄。這細微的舉動，代表了他對她提供情報的重視程度。

她也不推辭，走到桌前，略一思索，便清晰開口：“尸腐草，性極陰寒，多生于古戰場萬人坑底或積年養尸地，汲取陰穢尸氣而生。其草葉狹長，色呈暗綠帶灰斑，觸手冰涼滑膩，根莖處有暗紅脈絡，狀若血絲……”

她語速平穩，描述精準，從植物的形態、生長環境、采摘處理要點，到其蘊含的陰寒尸毒特性，一一詳述。接著是蝕心蠱幼蟲的培育環境、分泌物提取的時機與禁忌、與尸腐草汁液融合時的溫度控制、煉制過程中可能出現的異常現象及應對……

蕭燼運筆如飛，紫狼毫在宣紙上留下鐵畫銀鉤般的字跡。他偶爾會停下筆，就某個細節追問一兩句，云傾月皆能給出專業而清晰的解答。兩人一問一答，一寫一述，在這肅殺緊張的情報中心，竟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專注于知識本身的和諧氛圍。長明燈的光暈籠罩著他們，蕭燼專注的側臉和云傾月清冷沉靜的容顏，構成一幅無聲卻張力十足的畫面。

時間在筆尖的沙沙聲和梟巢高效的運作聲中悄然流逝。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墨羽的身影再次如風般掠回，手中拿著一份剛用密語寫就的薄薄紙箋，臉色凝重中帶著一絲發現獵物的銳利。

“主上！有發現！”墨羽將紙箋呈上，“負責傾倒藥渣的粗使仆役趙四，其右手小指冰涼刺骨，異于常人體溫！‘鸮衛’以‘搜脈針’探其氣海，發現一縷頑固陰寒之氣盤踞！其神智已被刑術所懾，吐露：每次傾倒藥渣前，皆有一名負責送清潔用品的聾啞老嫗與他短暫接觸，以指叩擊特定木桶三下為號，他則需將藥渣傾入該桶。那老嫗面生，自稱‘啞婆’，只在送藥渣前后出現，行蹤飄忽。最后一次接觸，就在今晨！‘鸮衛’已按趙四描述，繪制了那‘啞婆’的形貌特征！”

墨羽語速極快，信息卻清晰無比。

聾啞老嫗！“啞婆”！

蕭燼放下筆，接過紙箋，目光掃過上面用簡潔線條勾勒出的老嫗形象：佝僂、皺紋深刻、眼神渾濁。他眼底寒光大盛：“‘鬼婆婆’……好一個燈下黑！傳令！封鎖所有側門、角門、水門！全府戒嚴！所有仆役原地待命，接受查驗！以畫影圖形，給本王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這只‘鬼’給本王揪出來！”

梟巢內的氣氛瞬間繃緊到極致！一道道無聲的命令通過特殊的方式迅速傳遞出去。整個宸王府，如同沉睡的巨獸被驚醒，露出了鋒利的獠牙。

云傾月看著紙箋上那副佝僂老嫗的畫像，秀眉微蹙。這畫像……太普通了，丟在仆役堆里毫不起眼。她忽然想起阿寶驚恐中提到的“鬼婆婆”，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絕非一個普通聾啞老嫗能帶來的。

“王爺，”她忽然開口，聲音清冷，“‘鬼婆婆’未必是此嫗真容。南疆易容改扮之術，詭秘莫測。阿寶所見之‘鬼婆婆’，或許另有其貌。此嫗，恐只是傳遞蠱引的一環。”

蕭燼眼神一凝，瞬間明悟。他看向云傾月，目光深沉：“你所言有理。墨羽，加一條：所有今日見過此‘啞婆’或形跡可疑者，分開詢問其所見之人的細節特征，尤其是眼神、習慣性小動作！另外，著重排查近三個月內入府、或行為有異的所有仆役，無論老幼！”

“是！”墨羽再次領命而去，步履帶風。

蕭燼的目光重新落回桌上那份剛剛記錄完云傾月所述蠱引特性的宣紙，又看向眼前這個在危機時刻展現出驚人洞察力與毒蠱知識的女子，眼底深處，有什么東西在悄然沉淀、凝聚。這王府的深淵，因她的存在，似乎被照亮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