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區(qū)的深秋，總是帶著一種濕冷的纏綿，金黃的梧桐葉被雨水打落，黏在濱江大道光潔的路面上，像一幅斑駁的油畫。濱江畔，“云頂”私人會所的頂層包廂里，卻是另一番浮華景象。巨大的落地窗外，黃浦江蜿蜒如帶，游輪拖曳著流光溢彩的尾跡。水晶吊燈折射著虛妄的光，空氣里彌漫著松露、鵝肝和頂級紅酒的馥郁香氣。

夏晚安靜地坐在長桌旁，面前精致的骨瓷碟里，食物幾乎未動。她穿著一條款式簡約的米白色羊絨裙，柔軟的布料勾勒出清瘦的肩線，長發(fā)松松挽起，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頸。她的目光落在主位那個眾星捧月的男人身上——顧承澤。

他正側(cè)身聽著李銳高談闊論，唇角勾著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修長的手指隨意把玩著水晶杯腳，姿態(tài)閑適而矜貴。他是滬區(qū)顧家的獨子，生來就在云端，習(xí)慣了被仰望。

夏晚拿起公筷，小心翼翼地夾起砂鍋里最后一塊煨得色澤紅亮、裹著濃稠琥珀色醬汁的糖醋排骨，穩(wěn)穩(wěn)地放進顧承澤面前那只描著金邊的骨瓷碗里。排骨燉了兩個小時，是她守著廚房寸步不離的心意。他喜歡吃甜的，喜歡這種家常的味道，盡管他從不承認。

就在碗碟發(fā)出輕微碰撞聲的瞬間，顧承澤放在鎏金桌沿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嗡嗡聲在驟然安靜下來的包廂里顯得格外刺耳。屏幕亮起，跳動的兩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針——“晴晴”。

空氣仿佛凝固了。火鍋湯底沉悶的咕嘟聲被無限放大。李銳、王浩、張銘——顧承澤那群穿著當季高定、腕表價值不菲的兄弟，互相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咧開毫不掩飾的、看好戲的弧度。

顧承澤幾乎是彈起來的。筷子被他隨手一甩，“叮”地一聲撞在骨碟邊緣。他抓起手機，眼神掠過夏晚的臉時，沒有一絲停留，只有一種被至高指令召喚的急切和理所當然的焦灼。“晴晴？怎么了？別怕，我馬上到！”他起身的動作帶倒了手邊那杯剛斟滿的勃艮第特級園干紅。暗紅色的液體如同粘稠的污血，在雪白的愛爾蘭亞麻桌布上迅速洇開一片刺目的狼藉。

“承澤，這……”李銳假惺惺地開口，尾音拖得意味深長。

“晴晴那邊出事了！很急！”顧承澤語速快得像在宣讀圣旨，每一個字都透著不容置疑。他終于吝嗇地給了夏晚一個眼神，里面沒有歉意，只有十年如一日的、被需要和被滿足的饜足，以及一絲被打擾的不耐。“夏晚，”他的聲音平淡得像在吩咐酒店管家，“你處理下。”他甚至沒等她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意大利手工羊絨外套，身影已消失在厚重的紅木門外。

“砰！”沉悶的關(guān)門聲，像一記重錘砸在夏晚心上。

短暫的死寂后，是哄堂大笑，幾乎要掀翻屋頂。

“哈哈哈！第一百次！破紀錄了夏晚！”王浩拍著黃花梨桌面，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飆飛，“‘晴晴專屬召喚鈴’，這名號真是焊死在你身上了，滬區(qū)獨一份！”

張銘灌了一大口年份茅臺，眼神像黏膩的爬蟲在夏晚身上肆無忌憚地游走，鄙夷赤裸得近乎殘忍：“嘖嘖，我說夏晚，你這臉皮……承澤都他媽第一百次了！你還跟這兒伺候祖宗似的夾菜？圖他錢？可我看他對你，也就比對他家那條吃進口和牛的杜賓好點？哦，不對，杜賓還有頂級訓(xùn)犬師和定制項圈呢！”他惡意地笑著，目光掃過夏晚空蕩蕩的脖頸和手腕。

李銳“啪嗒”一聲點燃限量版的黑鉆卡地亞打火機，幽藍火苗映著他眼底的譏誚：“要我說，你趁早學(xué)學(xué)晴晴，人家那手腕才叫真本事。一個電話，承澤多遠都得舔著臉過去。你呢？”他故意停頓，吐出煙圈，“呵，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也就剩這點‘賢惠’能當遮羞布了。”“賢惠”兩個字，被他咬得極重，字字如淬毒冰凌。

那些裹挾著昂貴煙酒氣和赤裸惡臭的嘲諷，如同細密的針，反復(fù)扎刺著夏晚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尊。十年了。從滬區(qū)大學(xué)城青澀的梧桐樹下，走到這金灣濱江紙醉金迷的名利場，這樣的場景，重復(fù)了整整一百次。每一次，她都是那個被釘在原地、供這群紈绔取笑踐踏的背景板。

記憶的碎片帶著冰碴，狠狠扎進腦海。

滬區(qū)大學(xué)畢業(yè)典禮。七月流火，夏晚穿著租來的、并不合身的學(xué)士服，在禮堂外毒辣的日頭下等了整整三個小時，汗水浸透后背，臉頰曬得通紅。終于等到他姍姍來遲，卻只換來一條冰冷的短信：“晴晴中暑暈倒了，我得送她去明濟醫(yī)院，你自己拍吧。”后來，在班級群里，她看到同學(xué)無意拍下的照片：顧承澤穿著學(xué)士服，橫抱著臉色蒼白、柔弱無骨的蘇晴沖出校醫(yī)務(wù)室，蘇晴的手臂緊緊環(huán)著他的脖子，側(cè)臉對著鏡頭，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勝利弧度。

父親葬禮。深冬，龍華殯儀館，寒氣刺骨。夏晚穿著單薄的黑色孝服，站在空曠冰冷的告別廳外長廊，像一株即將被風雪折斷的蘆葦。他匆匆趕來，昂貴的黑色大衣上沾著細雪。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望向他，他卻只在她肩上敷衍一拍，眼神飄忽。手機震動，他看了一眼，臉色微變，壓低聲音：“晴晴……她一個人在家，害怕，情緒不穩(wěn)……我得過去看看。”他甚至沒看她父親最后一眼，轉(zhuǎn)身便融入門外的風雪。那晚，她在空無一人的告別廳守到天亮，淚水在臉上凍成冰痕。而蘇晴，則在深夜發(fā)來照片：顧承澤在她奢華公寓的地毯上沉沉睡去，蓋著那條粉色羊絨毯。配文：“晚晚姐別擔心，承澤哥太累了。伯父的事，請節(jié)哀順變哦。”“順變”兩個字，像淬了劇毒的針尖。

每一次的拋棄，都伴隨著蘇晴精準的挑釁和顧承澤兄弟團深入骨髓的輕蔑。夏晚的眼淚，從滬大圖書館門口，顧承澤為蘇晴一句“承澤哥，打雷了，我好怕……”而松開她的手沖進雨中的那一刻起，就不再純粹。它們成了她精心調(diào)配的顏料，一層層涂抹在臉上，構(gòu)筑起深情、隱忍、懦弱到近乎愚蠢的畫皮，包裹住內(nèi)里那顆早已被絕望和冰冷恨意浸透、醞釀著風暴的心。

指尖在桌布下，深深掐進掌心軟肉。尖銳的、近乎自虐的疼痛，帶來病態(tài)的清醒和麻木。夠了。真的夠了。一百這個數(shù)字，如同一道冰冷的閘門，帶著金屬回響轟然落下，斬斷了心底最后一絲名為“期待”的絲線。

夏晚低下頭，視線死死釘在桌布上那片不斷蔓延的、如同她破碎人生的暗紅酒漬上。她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混雜著食物、煙酒和惡意的空氣。再抬起頭時，臉上所有的血色褪盡，只余下一片精心調(diào)制的、易碎的蒼白。眼眶迅速泛紅，積蓄起一層恰到好處的、搖搖欲墜的水光，唇瓣微微顫抖。她努力牽動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帶著無限包容的微笑。

“沒…沒事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輕飄無力，“晴晴…她可能真的遇到急事了。承澤去…應(yīng)該的。”她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涌的冰冷，避開那些令人作嘔的目光，動作輕柔得像對待稀世珍寶，拿起一塊干凈的亞麻餐巾，開始擦拭那片狼藉。動作緩慢、細致、一絲不茍，帶著深入骨髓的卑微順從。

這副姿態(tài)，完美取悅了看客。笑聲更加肆無忌憚。李銳攤手做了個“徹底沒救”的口型。沒人看見，夏晚擦拭酒漬時，指尖觸碰到顧承澤掉落的鉑金袖扣——刻著“G.C.Z.”。那一瞬，她眼中所有水光褪去，只剩下冰封萬年的厭棄。她用沾滿酒漬的餐巾裹住袖扣，像處理穢物般丟進骨瓷餐盤，發(fā)出一聲細微的脆響。

心臟的位置，隔著薄薄絲質(zhì)襯衫，緊貼著一個堅硬小本子的棱角。那冰冷的觸感，像投入死水的巨石，帶來沉甸甸的戰(zhàn)栗與安定。那是她的錨，她的生門。指尖下意識地隔著衣料摩挲了一下那堅硬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