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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騎手保利

進京

從上溝村到中關村

每年正月十六這一天,甘肅省靈臺縣上溝村的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都會走出家門,爬上村后的當陽山,在那里祈求一家人在新的一年里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村里人也一直遵循著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習俗。正所謂“正月十五看花燈,正月十六游百病,游完百病不生病”。據說四川也有“游百病”的習俗,而且還成功申請到了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推廣項目。可就在這一天,上溝村的趙保利卻不顧家人的一再挽留,拉上小舅子宋春生,一大早便踏上了前往縣城汽車站的路,因為他們要趕在中午之前到達西安,然后坐上當晚的火車去北京。

差不多與此同時,在距離上溝村1360多公里的北京中關村,來自河南商丘夏邑縣的杜建華正站在食寶街門外和隊友閑聊打發時間。突然,從他的手機里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您好!您有新的訂單,請及時處理!”杜建華不緊不慢地掏出手機瞅了一眼,然后得意地對站在身旁的隊友說:“瞧咱這人品,第一單就是北大的。得嘞,咱再‘掛’一會兒。”此話一出,身旁隊友的臉上都露出一絲羨慕的神情,有的甚至還下意識地把手機從褲兜里掏出來,檢查一下自己是不是也來單了卻沒聽到。

杜建華是中關村兄弟連的外賣騎手,站在他身旁的都是同一個團隊的騎手。和絕大多數騎手一樣,杜建華也來自農村。額頭上溝壑般的褶子和粗糙黝黑的面容讓他看起來怎么也有50歲出頭,但他實際才34歲,而且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大兒子16歲,小兒子12歲,都被他放在老家讓爺爺奶奶照顧。今年已經是杜建華送外賣的第二年,但他在團隊并不孤單。因為他的大姐以及大姐的二兒子都在同一個團隊送外賣。杜建華當初做這行,就是被大姐杜紅梅帶進來的。杜紅梅最初在一個老板家做保姆,后來老板做起外賣配送生意,杜紅梅也就跟著成了中關村最早的外賣騎手之一。

此時,在距離食寶街不到1公里的大恒科技大廈樓下,黑壓壓停放著一排又一排的電動車,數以百計的外賣騎手正低著頭一刻不停地刷著手機。和杜建華所在的外賣騎手團隊不同,這里的外賣騎手都是跑“眾包”的。“眾包”這個詞來源于英文單詞“crowd sourcing”。2006年6月美國《連線》(Wired)雜志記者杰夫·豪(Jef Howe)首次提出這一概念,用以指一個公司或機構把過去由員工執行的工作任務,以自由自愿的形式外包給非特定的網絡大眾的做法。通俗地說,就是通過零散在各地的互聯網用戶完成原本由公司員工執行的任務。根據中國互聯網協會發布的《中國互聯網發展報告(2018)》顯示,中國互聯網用戶規模有7.72億人,而移動互聯網用戶規模有7.53億人,占總上網人數的97.5%,人均每周上網27小時。(1)換句話說,龐大的互聯網用戶規模為眾包在中國的落地生根提供了充足的人力資源基礎。

截至目前,整個外賣市場中的騎手主要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團隊騎手(也叫專送騎手),另一種是眾包騎手。團隊騎手和眾包騎手并不難區分,甚至可以簡單比喻為“正規軍”和“雜牌軍”。“雜”并不是說眾包騎手不如團隊騎手,而是形象地表明了眾包騎手的多樣性。因為從外觀上看,團隊騎手有統一的“裝備”——頭盔、工作服和餐箱。團隊騎手所在的站點以及所代表的外賣平臺公司都對騎手的著裝有嚴格要求,沒有按照要求著裝而被抓到的騎手會被懲罰;但是眾包騎手因為并不隸屬于某個公司,自己是自己的老板,所以著裝可以很隨意,有的身著便裝,有的干脆穿上之前在團隊時的工作服,以至于經常有眾包騎手穿著餓了么的工作服,綁著百度的餐箱,卻跑著美團的訂單。此外,團隊騎手的訂單一般都由外賣平臺App派發,騎手等平臺系統派單即可;但是眾包騎手要自己在外賣平臺App上搶單。所以那些盯著手機一刻不停地刷單的通常就是眾包騎手,而那些不緊不慢等單的就是團隊騎手。如此來看,團隊騎手似乎比眾包騎手更勝一籌。但其實不然。很多騎手更愿意跑眾包,因為跑眾包更自由,也更公平。不像團隊騎手需要每天開晨會,定期培訓,受制于站長和調度的管理,眾包騎手可以自由決定什么時候上下班。而且不像團隊存在復雜的人際關系以至于會讓“關系戶”多跑單,眾包騎手每天的跑單量完全取決于自己的搶單和送餐能力。

但事實上,很多團隊騎手跑過眾包,很多眾包騎手也在團隊干過,還有騎手一邊在團隊干,一邊兼職跑眾包。杜建華之前就跑過眾包,尤其是在團隊的外賣平臺App派單少的時候,跑眾包反倒能掙更多錢。但是杜建華現在更喜歡待在團隊,一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年紀大了,搶單搶不過年輕人,在團隊不管怎樣都能“旱澇保收”;二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視力越來越差,而眾包騎手需要每天一刻不停地刷單、搶單,特別費眼睛。按照杜建華的說法:

好單子誰都想要,你要是不刷,或者刷得慢,肯定就被別人搶走了,最后到自己手里的都是爛單子,所以必須一刻不停地刷手機搶單,這樣做太費眼,而且還操心。

生活所迫

經過二十多個小時的顛簸,保利和春生終于在中關村見到了他們前來投奔的“貴人”——汪文斌。保利曾經和汪文斌一起在山東的一家汽車配件廠打工。工廠倒閉后,保利帶著打工幾年攢下的積蓄回到老家成親,汪文斌則跑到北京繼續打拼。保利回到老家以后,先是成了親,后來又用自己的積蓄外加從親戚朋友那里借來的錢在靈臺縣城開了家飯館。小舅子春生也是在這時候被他從新疆叫回來的。在此之前,春生因為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就被家人送到新疆去學廚藝。但他其實早就不想在新疆待著了,因為說是學藝,其實就是在后廚打雜。春生曾和我談起他在新疆的那段經歷:

初中畢業以后,我爸媽讓我繼續讀書,我不讀了,我說我念技校呀。我爸說不好,因為我們村里有幾個都去上技校了,但是最后也沒學出個啥,還浪費了錢。后來我爸說去新疆吧。因為我有個叔在新疆飯店做廚師,他就想讓我去學手藝。后來我就去了。結果天天就是在后廚打雜,啥都干。每天早晨五點就起來了,一直干到晚上十一二點回去,每天就是能抽空出來抽根煙,就當休息了。后來我就不想干了,我和我爸說,我不想學了,沒意思。

趁著姐姐成親和姐夫開飯店的機會,春生終于如愿從新疆回到了老家。可惜的是,保利的飯店沒有經營很長時間就開不下去了。保利來到北京,尤其在看到食寶街每天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后才恍然大悟。總結自己當初在縣城開飯館失敗的原因,他說無非就兩個字——“沒人”。保利后來跟我說:

我們縣城還是人太少了,要是像北京這樣,當初我就不發愁了。我們那兒還是人太少,吃飯的人也少,都出去打工了。

但是,飯館經營的失敗給保利帶去了不小的影響。他不但賠上了自己打工掙的錢,連從親戚朋友那里借的錢也都打了水漂。保利后來和我說,他因為飯館關門欠了別人10萬塊錢。但也是在這一年,保利的兒子出生了。這本來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可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看著眼前剛出生的小家伙,保利更加憂愁了。也似乎就是在那一天,22歲就當爹的保利一下成熟了不少。保利明白自己必須出去打工,因為一家三口現在都要靠他來養活。

于是,去哪里打工就成了擺在保利面前的首要問題。之前去山東打工對于一直生活在甘肅的保利來說已經是破天荒了。保利從沒想過到廣州、深圳、上海,或者村里人常說的“南方”去打工。因為他覺得那些地方離家太遠了。現在有了妻兒,保利就更不愿意跑遠了。他就想待在北方,待在離家近的地方。就這樣琢磨了一段時間以后,他想到了之前一起打工的汪文斌。自從上次在山東分別以后,汪文斌就去了北京。一晃兩年過去了,保利就想先找汪文斌打聽一下他去北京的情況怎么樣。出人意料的是,電話另一頭的汪文斌不僅告訴他北京錢好掙,還熱情地邀請他來北京工作,因為剛好有一份現成的工作在等他。而且,如果有親戚朋友想來北京工作,汪文斌也保證“照單全收”。

汪文斌所說的“現成的工作”就是送外賣。因為他正在一個外賣站點工作,手下管著上百號人,而且還在招人。對于工作,保利沒什么好挑的,因為在他心里,自己既沒多高的文化,又沒多大的本事,只要自己能干,還能掙到錢就行。汪文斌許諾他說:“每個月保底工資七千,干得好輕輕松松就能上萬。”保利一聽“上萬”就知道在北京送外賣比自己當初在汽車配件廠打工掙得多多了,當即就決定帶上小舅子春生一起去北京投奔汪文斌。汪文斌這頭也很高興,因為他正愁眼下招不到人。春節前,團隊就留下十幾個騎手堅持送外賣,其余大部分人都回老家過年了。春節后,眼看著外賣生意馬上就要紅火起來,但那些回老家的騎手什么時候回來?還會不會回來?汪文斌心里其實并沒有底。所以他得抓緊時間“招兵買馬”,能招多少人算多少人,反正不能因為缺人手就把站點的生意做黃了。除此之外,汪文斌也有他自己的小算盤。

開工前的準備

到中關村以后,保利和春生先請汪文斌吃了頓飯,一來答謝汪文斌給他們提供了工作機會,二來日后還要繼續仰仗汪文斌照顧。飯后,汪文斌就徑直帶哥倆到了站點。才進門,保利就看到墻上貼滿了外賣騎手的招聘廣告,上面寫著:

中關村兄弟連團隊成立于2015年,經過三年的發展,從十幾人的小團隊到現在擁有八百余人的大團隊,我們一直在進步。公司現擁有中關村、五道口、海淀黃莊、萬柳、肖家河、沙河、回龍觀、西北旺、清河、和平里、八里莊、青年路等近20個站點,遍及海淀、昌平、朝陽三個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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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點位于萬泉河橋邊的一間臨街門店,里外一共兩間屋子。外間擺放了一張大桌子,平時可能用來開會和吃飯,余下的地方沿著墻根堆放著各種雜物,看起來應該很久沒被人打理過;里間要比外間小,沿著墻擺了一圈桌子和電腦,粗略數一下大概有十臺,每臺電腦前幾乎都坐著一個人。因為是半下午,不在送餐高峰期,所以當汪文斌帶保利他們進去的時候,里面的人正有說有笑地閑聊。汪文斌把保利和春生介紹給了站長。站長叫錢輝,今年三十出頭,河南人。錢輝說話的聲音渾厚有力,個頭也高,比汪文斌、保利和春生都高出整整一頭,所以站在他們面前那種“領導”的氣場瞬間就顯現了出來。寒暄幾句后,汪文斌開始指導保利和春生注冊成為團隊騎手。

保利和春生首先用手機掃了一張貼在墻上的二維碼,然后根據手機上出現的提示下載公司專用的外賣平臺App,再在手機上填寫相應的個人信息,簡單幾步之后就正式成為中關村兄弟連的外賣騎手了。但在正式送外賣之前,汪文斌卻告訴保利和春生,他們還有兩件事得自己去完成:一是買電動車,這是騎手送餐必需的交通工具;二是辦健康證,這是所有外賣平臺公司的要求。因為涉及餐飲行業,所以按照法律規定,騎手送餐必須持有健康證明。

保利這次從老家出來一共帶了2000多塊錢。不過他很快就發現這2000多塊錢根本就不夠他和春生兩個人在北京安頓下來。剛到北京那天,兩人下了火車就直奔中關村,因為他們得趕緊找一個晚上可以睡覺的地方,順便也打聽一下中關村附近哪里有便宜的出租房。要說在北京租房并不難,只要有錢,中介就會上趕著來給你介紹。但問題恰恰是保利哥倆沒錢,而且他們還不想租得太貴。可是別說北京,就連中關村看著都比靈臺縣城大,人生地不熟的,該去哪里找房子?于是到北京后的前兩天,保利和春生都是在小旅館度過的。每天100塊錢的房費逼著哥倆從白天到晚上在中關村附近的大街小巷找房子。最后還是汪文斌告訴了他們一個叫掛甲屯的地方。

一腳邁進掛甲屯,保利感覺恍惚間回到了靈臺縣城,只不過這里要比他們縣城還熱鬧一些。因為這里的景象和現代化的北京顯得格格不入,倒是和他們的老家有幾分相似——到處都是自建的水泥磚房,有兩三層的,還有整棟樓的。不同的是,鄰里之間房子緊挨著房子,滿天“飛線”(電線、網線)錯亂地搭在空中,狹窄的巷子里擠滿了川流不息的人。臨街商戶有賣水果的,有賣衣服的,還有開餐館和超市的。看到生活在這里的人,保利說不清他們是農民還是市民。但保利覺得他們是農民,要不然就是外來農民工,因為他們不像保利眼中的北京人。實際上,掛甲屯是海淀有名的城鄉結合部,轄區面積0.3平方公里,居民2600余人,其中流動人口占了一多半。傳說因為北宋名將楊六郎曾在這里掛過鎧甲,北征報國,所以得名掛甲屯。

保利通過墻上貼得滿滿當當的招租廣告聯系上了一個房東。沿著樓外的之字形鑄鐵樓梯,保利和春生上到三層。在三層,一條狹窄的通道兩邊共住了十戶人家。保利和春生被帶到其中一戶還沒人租的屋子里。整間屋子不到十個平方,靠窗擺放著一張上下床,旁邊還有一張單人床,余下的空間基本也就夠站兩個人。上下床邊本來有一扇窗,但由于上下床的遮擋,只有一部分露了出來,因此房間顯得有些昏暗。衛生間是公共的,就在二層的過道上。保利和春生后來跟我說,衛生間臟到無法使用,因為一直沒有人清掃,以至于茅坑里的臟東西都溢了出來,就更別提在里面洗澡了,他倆進都不想進。所以來北京的前兩個月,保利和春生一直沒洗過澡,每天晚上到家就接盆水擦擦身子。可就是這樣一間屋子,每月租金還要1200塊錢。但保利對此卻很滿意,在找不到更便宜的房子之前,他就打算住在這里了,因為這里離中關村很近。雖然條件很差,但用保利的話來說,“農村人習慣得了”。

解決了住的問題以后,保利和春生開始尋思買電動車,因為送外賣全憑電動車。通過汪文斌的介紹,哥倆在蘇州街找到一家電動車鋪。一臺電動車要4800塊錢,因為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錢,所以哥倆以零首付按揭的方式提了兩臺電動車。每個月還500多塊錢,連續還十個月。電動車到手以后,哥倆每人還給站里交了300塊錢的“裝備”費——每人領了兩個送餐箱、一個頭盔、一件沖鋒衣(冬裝)和一件短袖(夏裝)。隨后每人又花了138塊錢,跑到最近的婦幼保健院做了一次體檢,把健康證辦了。解決完一切應辦事項,點著手里為數不多的紅票子,保利和春生都意識到得趕緊上班掙錢了,不然接下來的日子他們就得喝西北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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