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牙人
書名: 我在大宋打工的那些年作者名: 風而非本章字數: 4371字更新時間: 2025-08-25 23:55:34
陸珩一行自開封南薰門啟程,沿汴河漕路順流而下,經應天府換船,再沿蔡河轉運河至江寧府,在金陵城中稍作補給后,眾人登船沿長江東行,如今又過了三日。
江面開闊,煙波浩渺,遠處岸線青山如黛,時隱時現于蒙蒙水汽之中。雖已是初夏時節,但江風裹挾著濕氣吹來,仍帶著幾分涼意。
船老大指著前方逐漸清晰的城郭輪廓,對陸珩和趙管事道:“兩位管事,前頭便是鎮江府了。咱們這船吃水深,只能到這兒。要入江南運河,得換乘專門的細船才行。”
眾人聞言,紛紛來到船頭觀望。只見長江南岸,一座城池依山傍水而建,城垣巍峨,碼頭林立,桅桿如林,無數船只在此停泊、穿梭,此處乃長江與江南運河交匯的咽喉要地,也是他們南下明州的重要中轉。
船只緩緩靠向指定的碼頭區域,尚未停穩,便見一名頭戴鏤頭、穿著體面綢衫、嘴角天生帶三分笑意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了上來,身后還跟著兩個伙計模樣的人。
“各位掌柜一路辛苦!可是從北方來的?在下姓錢,是這京口閘一帶的牙人,專為過往客商辦理瑣事。”那錢姓牙人未語先笑,說話不僅快還十分清晰,顯得極為熱情,“看各位這船是走長江的,定是要換乘運河舟船吧?如今這梅雨天,運河水位時高時低,調度最是麻煩,手續也繁雜。不過諸位放心,只要有我錢某在,保管給諸位安排得妥妥帖帖,價格絕對公道!”
趙管事經驗老到,并未立刻接話,只是上下打量著這位不請自來的錢牙人,陸珩也在一旁靜靜觀察。
錢牙人見對方不語,笑容不減,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塊木制腰牌和一紙文書,雙手奉上:“這是小人的牙牌和牙行引帖,在鎮江府府衙和閘官署都是備過案的,絕非那些無根無憑的野路子,請掌柜的驗看。”
趙管事接過牙牌,只見木質細膩,上面刻著“鎮江府江運牙行錢貴”、“準營漕運中介”等字樣,并蓋有鎮江府府衙的朱紅大印,看起來似模似樣。引帖上也寫著可協調換船事宜,蓋著某個牙行的戳記。
趙管事并沒有因此放松警惕,開口問道:“錢牙人,不知明日京口閘幾時開閘?這幾日雨水不少,積水澳的水位可還夠過八丈長的船?”
錢牙人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眼神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但他很快恢復如常,打著哈哈道:“哎喲,掌柜的放心!開閘時間嘛,自然是閘官老爺定了算,不過大抵是上午!水位肯定是夠的,不夠也能想辦法嘛!”
趙管事聞言,心中已有計較,卻又不動聲色地繼續問:“我等貨物需暫存轉般倉,不知錢牙人推薦的臨時住所,離倉庫多遠?夜間治安如何?”
“住處自然是最好的!就在碼頭東頭的‘悅來客棧’,寬敞干凈!”錢牙人忙道,“治安嘛……呵呵,如今這朗朗乾坤,自然是極好的!”
聽到這里,趙管事不再追問,只是將牙牌和引帖遞還給錢牙人,淡淡道:“有勞錢牙人費心了。不過我等還需再斟酌斟酌,就不耽擱您功夫了。”
錢牙人一愣,似乎沒料到對方如此干脆就拒絕了,臉上的笑容終于有些掛不住,但他顯然也是場面上的人,立刻又堆起笑臉,甚至帶著幾分欽佩:“得嘞!看來掌柜的是行家!是在下眼拙,班門弄斧了。佩服佩服!既如此,就不打擾諸位發財了,告辭告辭!”說罷,竟也不糾纏,嘻嘻哈哈地拱了拱手,帶著人轉身便融入了嘈雜的人流中。
旁邊一個年輕伙計低聲問趙管事:“趙叔,這人看著不像好人,要不要去閘官署那邊說一聲?”
趙管事擺擺手:“強龍不壓地頭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種掮客,碼頭哪里都有,騙得到就賺,騙不到也無所謂,不必為此節外生枝。”
沒過多久,又一位牙人走了過來。此人年紀稍長,約莫四十多歲,穿著半舊但整潔的深色直裰,神態沉穩許多。他先是遠遠站定,拱手施了一禮,得到趙管事點頭回應后,才不疾不徐地走上前來。
“諸位掌柜安好。小老兒姓孫,是京口閘官署登記在冊的官牙。”他說話節奏平穩,同樣遞上自己的牙牌和引帖,“聽聞有北地商隊抵港需換船入運河,特來詢問是否需要幫忙打點?這是小老兒的憑信。”
這次,趙管事看得仔細了許多。牙牌質地、刻印皆規整,引帖上更是詳細寫著可協調的閘口編號、建議的換船時間,甚至附注了當前積水澳的水位刻度及對何種尺寸船只通行有利。落款處蓋著“京口閘閘官署協理”的藍色條戳。
不等趙管事發問,旁邊的船老大湊過來低聲道:“趙管事,這孫老兒我前兩年來時見過,確實是這碼頭的老資格官牙,口碑不錯,辦事也穩妥。”
趙管事點點頭,這才開始與孫牙人詳談,他依舊問了那幾個關鍵問題。
孫牙人對答如流,信息精準:“回掌柜的話,閘官署已出明日調度,辰時初刻開腰閘,優先安排持證商船。因前日至今有斷續小雨,積水澳水位較三日前升了兩寸七分,過八丈船、吃水五尺以內應無大礙。小老兒可代為安排碼頭西巷‘安順客舍’,緊鄰轉般倉北門,倉吏與巡鋪兵丁皆熟識,夜間巡防嚴密。船工傭金按眼下行價,每人每日百二十文,包兩餐,小老兒可立‘傭契’,寫明若因船戶未探查清楚航道所致船損,由其承擔;若因貴方催促強行所致,則需協商。中介費用按規矩,合計約五貫錢,您先付五百文定錢立契,余款換船畢再結清。您看如何?”
這一番話條理清晰,責任分明,與方才那錢牙人的含糊其辭天差地別。趙管事又與孫牙人核對了幾個細節,包括臨時倉儲的費用、過閘稅費的繳納方式等,孫牙人皆一一明確答復。
“好,就依孫先生所言。”趙管事最終拍板,與孫牙人簽訂了詳細的契書,支付了定錢。
孫牙人辦事利落,立刻招呼來幾個穿著“腳行”號褂的力夫,開始指揮卸貨,并安排一名學徒拿著他的名帖先去安順客舍訂房,另一人去聯系相熟的運河船戶。
趁著卸貨的間隙,孫牙人壓低了聲音對趙管事道:“趙掌柜,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近來這運河上,除了常規漕糧,‘花石綱’的船隊也頻繁調動,閘口調度時有臨時的變動。若是明日遇到應奉局的船隊要優先過閘,還請您稍安勿躁,莫要與之爭執,耐心等待調度便是,以免徒惹麻煩。”
趙管事神色一凜,點了點頭:“多謝孫先生提點,我省得了。”
貨物卸完,存入官府的轉般倉,辦好寄存文書,已是午后。趙管事讓大部分伙計先去客舍休息整頓,自己則帶著賬房,跟著孫牙人去閘官署辦理后續的手續并繳納相關費用。
陸珩則帶著玉奴、小豆子和沈小七,去采買補充物資。鎮江府作為漕運樞紐,商業繁盛,街道上店鋪林立,人流如織。四人走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只覺得眼花繚亂。
玉奴尤其好奇,她自小在西域長大,見慣了大漠的遼闊、胡商的駝隊,卻少見這般“水巷連街、舟楫穿城”的江南景致。
路過一家漆器鋪子時,她忽然停下了腳步,里面那些各式漆器微微泛著光,朱紅漆盒嵌著嶺南螺鈿,拼出鴛鴦戲水的紋樣;玄黑漆盤描了鎏金纏枝蓮,邊角打磨得能映出人影。
其中最惹眼的是一件嵌螺鈿首飾盒,螺鈿在暗處泛著虹彩,連鴛鴦的羽毛紋路都清晰得仿佛要浮起來。
“陸郎,你看這個多漂亮!”她忍不住小聲驚嘆。
陸珩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點點頭:“早年便聽人說‘良玉雖集京師,工巧則推蘇郡’,今日見了這漆器,才知此話果然不虛。”話雖贊著,腳步卻沒停,催促道,“我們先辦正事,若回來得早再看不遲。”
四人尋了一間看起來貨品齊全、招牌上寫著“王記南北雜貨”的鋪子。這種鋪子兼賣米糧、干貨、雜貨,正是他們所需。
掌柜是個精干的中年人,見客人進門,連忙放下算盤迎上前:“幾位客官可是要采買路上用度?小店這有新到的江南米糕;還有今年新曬的筍干,煮湯燉肉都鮮美。”
陸珩盤算了一下人數和行程,開口道:“有勞掌柜,我們要三十斤硬米糕、十斤筍干、五斤肉脯,再稱兩斤腌蘿卜、一塊約莫十斤重的鹽巴。另外,還需二十斤上好的生石灰,勞煩敲碎些,分裝十個小布袋。”
掌柜應得爽快,轉身讓伙計去后屋取貨,很快將一應物品分裝妥當,小豆子和沈小七上前,一人扛了一袋。
臨走時,掌柜又特意叮囑:“客官切記,這生石灰遇水會發熱,可別讓袋子破了沾水,也別跟吃食放一塊兒。”
采買完畢,四人提著大包小包走出雜貨鋪。剛拐過街角,陸珩目光不經意掃過旁邊一家掛著“濟生堂”匾額的藥鋪門口,恰好看見一個穿著青布道袍的身影從里面走出來。
他頭發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松松挽著,道袍的袖口和下擺處明顯磨出了毛邊,甚至沾了些許灰燼和泥土的痕跡,顯得有幾分潦倒,但那雙眼睛卻依然清亮有神。
此人正是之前在千道會上有過一面之緣的沖和子!
沖和子也看見了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抬手按在道袍前襟,行了個道家的稽首禮:“福生無量天尊。沒想到在此地又遇見了施主,別來無恙?”
陸珩連忙將手中的東西遞給小豆子,拱手鄭重回禮:“原來是沖和子道長!真是巧遇。晚輩一切安好。道長您……怎會在此處?我還以為您仍在京城追尋大道呢。”他確實有些驚訝,本以為這位癡迷方術的道長會留在京城尋找機會。
沖和子聞言,臉上掠過一絲復雜的神情,他嘆了口氣,擺擺手,語氣有些含糊:“唉,京城……京城雖好,只可惜道不同,非是貧道久留之地。”他下意識地緊了緊手中的布囊,似乎不想多談離開京城的具體緣由。
陸珩觀其神色,知道他有難言之隱,也不便深究,便順著他的話說道:“原來如此。晚輩是隨家中商隊南下經營,途經此地,明日需換乘運河船只前往杭州一帶。”
“哦?”沖和子眼睛微微一亮,“貧道也正欲往浙東方向云游訪道,亦需明日尋船渡河南下。如此說來,你我倒是同路,真是緣分不淺。”
陸珩心中一動,此人雖看似落魄,卻或許真有些本事,便主動邀請:“既然道長與我等同路,若不嫌棄我等商旅俗人吵鬧,不如明日一同登船?路上也好有個照應,晚輩亦可向道長請教些丹鼎金石之學。”他刻意提了對方感興趣的領域。
沖和子本是灑脫不羈之人,見陸珩態度誠懇,且似乎對自己所學頗感興趣,頓時心生好感,那點離京的郁氣也散了不少,欣然應允:“善!貧道乃山野之人,有何嫌棄?能與施主同行,路上談玄論道,切磋些微末之技,正是求之不得!那便說定了!”兩人當下約好次日清晨在安順客舍門口匯合,又簡單寒暄幾句,便各自告辭離去。
陸珩帶著玉奴和兩個小子回到安順客舍時,趙管事也剛辦完手續回來,臉色卻不太好看。
“趙叔,怎么了?”陸珩上前問道。
趙管事嘆了口氣:“方才我正和孫牙人在閘官署核對費用,轉般倉的倉吏就慌慌張張跑來了,說應奉局的人來了趟轉般倉,說要查‘私藏花石’,翻了兩箱瓷貨,沒找出茬,就開口要三十貫‘倉租附加錢’,說是‘看管貴重貨物的辛苦費’。”
“給了?”陸珩看著紙上模糊的墨戳,眉頭微蹙。
“不給怎行?孫牙人也說,這是應奉局的常例,過往商船都要被勒索一番,犯不著硬扛。”他頓了頓,又道:“我跟倉吏打了招呼,明日一早先把貨挪到碼頭,免得再節外生枝。石灰和干糧都備齊了?今晚讓伙計送些去貨艙,防潮要緊。”
“都備好了,三十斤石灰分了十袋,干糧也夠吃到常州。”陸珩應著,隨即說道:“趙叔,明日啟程時,晚輩想邀請一位道長同行……”
趙管事聞言眉峰微皺:“你可知其底細?”
陸珩忙道:“趙叔放心,沖和子道長是我在京中結識的,有度牒在身。如今官家崇道,道士行走四方多受禮遇,有他在船上,官差查驗時或許能少些刁難。”
趙管事沉吟片刻,緩緩點頭:“既有度牒,又是你京中結識的,倒也放心些。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你要多留意,平日里切莫提貨箱里的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