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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未雨綢繆

暮色四合,濃重的夜色如潑墨般浸透了沈府的檐瓦。府中各處燈火次第亮起,唯余西北角的祠堂院落,依舊只搖曳著幾盞幽幽的長明燈燭光,在漸暗的天光里顯得愈發孤寂。

沈文翰屏退隨從,獨自一人走了進去。

祠堂內,檀香的氣息比往日更濃些,沈崇禮伏在偏廳的一張紫檀木書案前,案頭點著一盞孤燈,映照著他愈發清癯的側臉和滿頭銀絲,他用一支小楷狼毫,在一張黃麻紙上不停地抄寫。

沈文翰放輕腳步走近,目光掃過案頭擺放的那本《太上洞玄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這是神霄派推崇的重要經典之一,他心中了然,父親是在用這種方式,為早逝的二郎超度祈福,

他沒有立刻打擾,而是先走到正堂的牌位前,拈起三炷香,就著長明燈點燃,恭敬地插入香爐,這才轉身來到書案旁。

沈崇禮仿佛并未察覺他的到來,依舊專注于筆下的經文,只是握筆的手指微微緊了些。

看著父親佝僂的背影和燈下憔悴的容顏,沈文翰心中一陣酸楚,低聲道:“父親,抄經傷神。您……沒必要整日耗在這里。園子里您親手栽的那株‘綠萼梅’,今年開得極好,清冽幽香,不如明日我陪您去看看?”

沈崇禮運筆的動作頓住了,他緩緩抬起頭,眼神有些空茫,仿佛從某個遙遠的地方被拉回現實,他的目光依舊落在墨跡未干的經文上,聲音干澀而飄忽:“文翰……你說,我當年……真的做錯了嗎?”

他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但沈文翰立刻明白了父親所指何事。

“我給文英找的那門親事,是永興軍路柳家的嫡女。柳家雖非宰執之家,卻是關西綿延百年的書香門第,門生故舊遍布朝野。柳家郎君時任國子監丞,清貴無比。若文英娶了柳氏女,憑借岳家之力,加上我沈家財力打點,未必不能得一蔭補,脫離商籍,踏入仕途……”沈崇禮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夢囈,又像是在為自己當年的決定做最后的辯護。

“我沈家數代經商,積攢下這潑天富貴,所求為何?不就是希望后世子孫能讀書明理,轉換門庭,不再被視為逐利賤籍,能堂堂正正立于朝堂,光耀門楣嗎?這是列祖列宗的心愿,是我沈家的百年大計啊!”

沈文翰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通過聯姻或者科舉躋身士大夫行列,是沈家最“正確”的上升路徑。望著父親枯槁的側影,只能緩聲安撫:“父親,您沒錯。這一切都是天意弄人,是二郎他性子太烈,用情太深。”

他稍作停頓,話鋒轉向今夜來此的真正目的,“只是,時移世易。如今北方局勢詭譎,遼國內亂,女真崛起,朝廷動向不明。我沈家倚重北地藥材的生意根基,恐有動搖之危。”

沈崇禮似乎沒聽進去,目光空洞地望著燭火搖曳,喃喃道:“百年大計……一步錯,步步錯……”

沈文翰嘆了口氣,繼續道:“為應對變局,兒子思慮再三,有意將部分生意重心,逐漸南移,與海商合作,開拓南洋藥材貨源。此事關乎家族未來,兒子心中亦是忐忑。今晚便打算在聚賢堂,與族老、諸位大管事商議。父親……您經驗老到,可否……”

他的話被沈崇禮打斷。老人緩緩放下筆,疲憊地揮了揮手,聲音里帶著一種萬念俱灰般的淡漠:“如今……你才是家主。這些生意上的事,你自己決斷便是。我這把老骨頭,只想在這祠堂里,圖個清靜……你下去吧。”

沈文翰看著父親重新拿起筆,顫巍巍地蘸墨,繼續抄寫,知道再勸無益。他深深一揖:“那……兒子告退。父親保重身體。”

說完,他默默退出了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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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賢堂內,燭火通明,亮如白晝。

沈家核心人物幾乎都已到齊。兩位族老沈崇信、沈崇義坐在上首左右,其下是身著素色襦裙、神色沉靜的大小姐沈疏影,掌管北方陸路運輸的大管事沈平,滿頭華發的藥行總管事周老,還有幾位尚留在開封府的分行掌柜,陸珩則坐在稍靠后的位置。眾人低聲交談著,氣氛顯得有些凝重。

沈文翰步入堂內,眾人紛紛起身。

族老沈崇信率先開口,語氣中帶著幾分關切:“文翰,你父親呢?”

沈文翰輕輕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并未多言,徑直走到主位坐下。眾人見狀,心下明了,也不再追問。

“今日召集諸位前來,是有幾件關乎沈家未來興衰的大事,需與大家共同議決。”沈文翰開門見山,目光先落在案上的文書上,“今天下午,柯逸風派人送來一封書信,言明有意與我沈家合作,此人手中握有南洋諸國的藥材、香料渠道,想借我沈家在京畿與陸路的藥行網絡,打通南北貨物流轉。”

他將書信推到案前,示意身邊的小廝傳給眾人傳閱,繼續道:“柯逸風在信中詳細說了合作的初步構想:他負責從南洋采買藥材、香料,運至明州或泉州港,再由我們派人接收,通過運河轉運至京城及各地分號;利潤按六四分成,我們占六,他占四,稅費與損耗則雙方平攤。”

話音剛落,大管事沈平便皺起了眉頭:“與海商合作?家主,此事是否太過冒險?那些海商常年漂泊海外,與蕃人混雜,行事向來無拘無束,今日能與我們合作,明日說不定就會為了利益轉頭投靠別家,信用實在難以保障!更何況我等根基在北方,和海商打交道,如同盲人摸象。風險實在太大!”

他負責沈家北方陸路運輸和部分關外貿易,對海上之事本能地排斥。

“沈大管事這話,在下倒有不同看法。”剛從廣南東路回來的潮州分號掌柜立刻起身反駁,他接過小廝遞來的書信,快速掃過幾行,“我在廣南待了三年,深知海商手中的貨源有多金貴!南洋的頂級乳香、沒藥,還有阇婆產的龍腦香,在開封城內都是王公貴胄搶著要的緊俏貨,尋常藥行只能從二道販子手里高價進貨,利潤被剝去大半。若能直接與柯逸風這樣有實力的海商合作,跳過中間環節,即便扣除市舶司的抽解和運河稅關的費用,剩下的利潤也比做北方藥材豐厚!”

周老也捻著胡須點頭,接過書信仔細看了半晌,緩緩道:“老夫掌管藥行多年,每年秋冬時節,南海藥材總會斷供一兩個月,皆是因為中間販子層層加價、延誤時日。若是能與柯逸風建立穩定渠道,不僅能保證貨源充足,還能搶占先機,就像去年冬天,京城乳香缺貨,價漲了三成,若是那時我們有南洋直運的貨,單這一筆就能多賺不少。”

沈文翰靜靜聽著眾人的爭論,待堂內稍靜,才又拋出一個更重磅的消息:“諸位先別急著定奪,柯逸風在信中還隱約提了另一樁事,他有一嫡子,年方十二,聽聞我沈家二小姐聰慧淑良,頗有結秦晉之好的意愿。”

此言一出,堂內頓時掀起一陣更大的騷動。商業合作尚可隨時終止,可聯姻卻是一輩子的事,意味著沈家與柯家要將要綁在一條船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反對的聲音立刻壓過了支持的論調。族老沈崇義猛地放下茶盞,青瓷與木案碰撞的脆響讓堂內一靜:“不可!萬萬不可!海商雖富,卻常年與蕃人打交道,身份終究敏感,難入士林。我沈家數代經營,才掙下‘童叟無欺’的清譽,若與海商聯姻,傳出去怕要被京中士紳恥笑。“

“崇義公此言差矣!”潮州分號掌柜立刻起身反駁,“此一時彼一時!若真能借此獲得穩定海路貨源,家族實力必將大增。有了錢,何愁不能培養子弟科舉入仕?屆時自有話語權!”

雙方各執一詞,爭論聲越來越大,燭火被氣流吹得微微晃動,將眾人的影子在墻上拉得忽長忽短。

陸珩始終安靜地坐在角落,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他知道,此刻還不是他說話的時候。

沈文翰看著堂下爭論的眾人,抬手輕輕壓了壓。

待聲音稍歇,他沉聲道:“與柯家合作利弊,諸位已分析得甚為透徹。但文翰之所以慎重其事,請諸位共議,還因另一件更為緊要之事。”他目光轉向陸珩,“陸珩,你將你的推斷,說與大家聽聽。”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了這個年輕的庫房管事身上。

陸珩站起身,先是對各位族老、管事行了一禮,然后才不疾不徐地開口,將他在祁州從烏隼部人口中得知的遼國內亂、女真崛起之事簡要說明,隨后拋出了他的核心推斷:“……據此,在下大膽推測,朝廷或許正在改變對遼策略,甚至……可能與那新興的金國,有所接觸。”

“荒謬!”沈平第一個表示不信,“宋遼和平百余年,邊境榷場繁榮,怎會輕啟戰端?陸管事,你這些推斷,未免太危言聳聽了!”

“并非全然捕風捉影。”陸珩冷靜回應,“數日之前,朝廷曾有一支使團秘密出發,名義上是前往登州買馬。但帶隊者并非市舶司或茶馬司官員,而是武義大夫馬政與平海軍指揮使呼延慶。此二人職責與買馬并無直接關聯。且其目的地模糊,依路線推斷,極可能是渡海前往遼東方向。此外,樞密使童貫公公,近日常以巡視河北軍備為名北上,其麾下西軍精銳亦有異動跡象。這幾件事聯系起來,不得不讓人心生疑慮。”

“即便如此,也不能證明朝廷就要與金結盟攻遼!”另一位掌柜反駁道,“或許只是尋常的邊境策應或買馬交易罷了。陸管事,你所言實在太過驚世駭俗,若無真憑實據,實在難以令人信服。”

陸珩坦然道:“在下確實并無實證。此皆基于線索的推斷。但諸位試想,如若在下推斷為真,哪怕只有三成可能,一旦宋遼交惡,邊關榷場關閉,戰火重燃,沈家一半以上依托北地的生意,將面臨何等境地?”

他這句話,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堂內的爭論,眾人臉上多了一絲凝重。沈家在遼東、燕云的藥材采買,在河北、河東的轉運線路,哪一樣離得開邊境和平?一旦商路斷絕,庫房里的存貨撐不了半年,各地分號怕是要接連倒閉。

沈文翰適時接過話頭,聲音沉重:“陸管事所慮,正是我最為擔心之事。北方若亂,對沈家而言,便是滅頂之災。與柯家合作,開拓南海商路,不是要放棄北方根基,而是為最壞的情況,留一條退路。就算北方無事,多一條財路,對沈家也是好事。”

他環視眾人:“今日議決,不急于與柯家全面綁定,先派人與他接觸,試探合作細節。但有一件事,我已拿定主意,家族要暗中調派資源,往南方傾斜。在泉州、廣州選好鋪面,購置倉庫,讓伙計去熟悉當地市舶司的規矩,結識海商、蕃商。就算最后不與柯家合作,沈家也要有自己的南海生意!”

這一次,反對的聲音小了很多。陸珩描繪的前景太過可怕,誰也不敢拿家族百年基業去賭。

“只是……南下之事千頭萬緒,從選址、招人到打通人脈,每一步都得穩妥,派誰去主持,是個難題。”族老沈崇信捻著胡須,目光掃過堂內眾人——沈平要守北方商路,周老年紀大了經不起奔波,幾位分號掌柜各有職守,一時竟難尋合適人選。

沈文翰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最終落在了一直沉默不語的沈疏影身上:“疏影。”

沈疏影聞聲抬頭,目光平靜地迎上父親的視線,不見半分慌亂,似乎早已知曉。

“你心思縝密,膽識過人,此前之事已證明你的能力。此次南下開拓之重任,為父思來想去,非你莫屬。”沈文翰的語氣不容置疑,“你多帶些得力的人手,銀錢、貨物都會為你備足。此去或許要待上一年半載,事關家族未來,你務必謹慎。”

沈疏影站起身,動作從容不迫,斂衽一禮:“女兒遵命。必不負父親與家族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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