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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說話算話

“……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青瓦白墻的書舍小院外回蕩著朗朗書聲,幾株高大的梧桐新葉初綻。透過半開的窗戶,可見里面排排坐著的孩童身影,主持晨讀的是那位年過五旬、面容清癯的崔夫子。

此刻他手持戒尺,閉目傾聽,偶有孩童聲音稍弱,戒尺便在掌心輕輕一叩,以示警醒。

沈家族學規矩嚴謹:卯時開課,先晨讀一個時辰,辰時初刻休息吃早飯,然后接著上算術、女紅或雜學,午時放學。全年除了除夕、端午、中秋各休三日,以及先生每月的三日沐假,其余時間都開課,沈家向來重“耕讀傳家”,哪怕是仆役子女,也得認些字才能跟著管事做事。

陸珩沒有進去打擾,只靜靜站在窗外梧桐樹的陰影里,目光在那些小腦袋中搜尋,很快,他便找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阿禾坐在靠角落的位置,穿著沈家為族學孩童統一裁制的月白色細布襕衫,梳著雙丫髻,小臉緊繃,正努力地跟著大家一起大聲誦讀,小嘴一張一合,神情無比專注。或許是心有所感,她在誦讀的間隙,下意識地朝窗外望了一眼。

四目相對的剎那,阿禾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小嘴猛地張大,幾乎要喊出聲,但立刻想起學堂規矩,慌忙用小手捂住嘴巴,只余下一雙彎彎的笑眼,亮晶晶地看著窗外的兄長。

陸珩也笑了,朝她輕輕擺了擺手,示意她安心讀書。

崔夫子似乎察覺到了窗外的動靜,眼睛一撇,見是陸珩,先前有過一面之緣,倒是一個懂禮數的,又見阿禾那副滿眼歡喜的模樣,并未出聲呵斥,只是用戒尺在桌案上不輕不重地點了一下。

阿禾立刻縮了縮脖子,端正坐姿捧起書卷,小臉寫滿認真。

約莫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咚——咚——”兩聲梆子響自院外傳來,正是辰時初刻的報時。

崔夫子手中的戒尺“篤”地一聲敲在講案上,晨讀聲戛然而止。他抬眼看向窗外那抹漸亮的天光,又瞥了眼案頭銅漏里的刻箭恰好在“辰初”刻度上。

“今日晨讀止。”他將戒尺橫放在講案上,聲音不高卻帶著威嚴,“半個時辰后,各歸原位,習算學。”

阿禾幾乎是第一個沖出了書舍,像只歸巢的小鳥般撲向陸珩:“哥!你終于回來啦!阿禾好想你!”

崔夫子瞧著她雀躍背影,又瞥了眼窗外陸珩,捻須輕搖,眼底隱有笑意。

陸珩蹲下身,笑著揉了揉她的發頂:“嗯,我回來了。我離開的這段時間,阿禾有沒有乖乖聽大娘子的話?聽夫子的話?”

“有!阿禾可乖了!”阿禾用力點頭,仰著小臉,迫不及待地匯報,“夫子昨日夸我《三字經》背得好!大娘子前天還給我吃了甜甜的乳酪酥!還有疏月姐姐教我做絹花……”

陸珩耐心聽著,不時點頭回應,牽著阿禾的手回到“靜心居”,甫一入院,便看到里面多了幾個人影。

院中佇立著一位約莫四十歲上下、身著靛藍細布褙子的婦人,眉眼精明干練,正是家主沈文翰身邊的林嬤嬤。

她身后立著三人:一個身材敦實、手掌粗糲的中年漢子,一個面龐紅潤、袖口沾著油漬的婦人,還有個瘦高機靈的半大少年。

林嬤嬤手中捧著一疊文書,見陸珩進門,立刻迎上屈膝一福,笑容得體:“陸管事辛苦!老奴林氏,奉家主命帶新仆過來聽您差遣。

她側身指向三人,逐一介紹,“這位張福,祖輩都是侍弄騾馬的好手,駕車、養馬皆是行家;這位張嫂,是他的渾家,灶上功夫了得,家常點心及南北菜式都拿手;這小子叫石頭,是他們的侄子,今年十五,機靈腿快,平日跑腿傳信傳話再好不過,也能搭把手趕車,只是技藝尚淺,得慢慢練著。”

林嬤嬤頓了頓,詢問陸珩:“家主特意吩咐了,這三人您若瞧著不稱心,或覺不合用,老奴立時便能給您換人。您看是否滿意?”

陸珩目光掃過三人,頷首道:“有勞嬤嬤費心。家主厚意,陸某甚是滿意。”

林嬤嬤臉上笑意更深,伸手入袖,取出一個錦面小盒,打開盒蓋,里面正是三張蓋著殷紅朱砂指印的桑皮紙賣身契。

“人既合意,便是他們的福分。”林嬤嬤將錦盒呈給陸珩,“這是他們三人的身契,您收好。家主賜您的宅子,就在靠近府邸的祥符縣街,現已灑掃歸置停當,屋里一應家具器用也都齊全了,隨時可以搬過去。”她抬眼打量天色,道:“官道平闊,坐車也就半盞茶功夫,來往便宜。您看,是今日就挪過去,還是再歇一兩日?”

陸珩接過錦盒,溫聲道:“林嬤嬤費心了。今日尚有些雜務需處置,明早再搬吧。”那錦盒他只略一過目,就收了起來。

林嬤嬤見安排已定,便笑道:“既如此,老奴先帶他們去新宅拾掇拾掇,燒些熱水,備下明日所需。”轉頭對張福三人囑咐,“你們且記牢了,自今日起,陸管事便是你們的主家,務必勤勉盡心,不得有半點怠慢。”

三人連忙斂神屏息,齊齊躬身:“是!小人們記下了!”張嫂在旁還不忘福了一福,張福更是頭垂得更低。

林嬤嬤又朝陸珩施了一禮:“老奴先行告退,明日再來給您道喬遷之喜。”說罷,便領著張福一家三口轉身離去。

阿禾見人走遠,才仰起小臉,眉心微蹙,扯著陸珩的袖子小聲問:“哥,你不住這兒了嗎?”

“嗯,搬去祥符縣街的新宅子。”陸珩蹲下來與她平視,柔聲道:“那宅子更大些。你想住哪里都成。若是想跟我去新宅,哥讓人給你收拾間亮堂朝南的屋子;若是想留在府里,也隨你。反正新宅離這里不過半盞茶的路,你什么時候想去,找人套輛車,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阿禾聞言,小臉上的愁云散開,點了點頭。

陸珩笑著牽起她的手走進靜心居:“好。來,看看哥給你帶了什么。”

他從行囊里取出一個油紙包,打開里面是幾盒糕點:“喏,給你帶的,嘗嘗。”

阿禾眼睛一亮,拿起一塊茯苓糕小口吃著,臉頰鼓鼓囊囊,像只心滿意足的小松鼠。

陸珩又拿出兩樣東西:一個繡著簡單花草的小巧荷包,里面裝著用紅繩串起的幾十枚嶄新的銅錢;另一個則是用素色細麻布縫制、繡著簡單祥云紋的小香囊,里面裝著他在寶融寺求的另一枚平安符。

“這荷包里的錢,是給你的‘壓祟錢’,留著買些自己喜歡的玩意兒。這小香囊里的平安符,”陸珩將荷包塞進阿禾手里,又把香囊仔細系在她腰間襕衫的絲絳上,“貼身戴好,佛祖保佑我們阿禾平平安安,無災無病。”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腳步聲,沈小七和小豆子提著兩個精致的食盒走了進來。

“師傅,早飯來了。”沈小七笑著將食盒放在桌上,揭開盒蓋,熱氣裹著香氣騰起,里面是熬得濃稠噴香的肉粥,幾碟醬瓜、拌筍絲等精致小菜,還有一籠剛出屜、皮薄透亮的蟹黃饅頭。

小豆子跟在后面,默默將另一個食盒放下,里面是幾樣精致小點心。他臉上沒什么笑容,眼神黯淡,眉眼間凝著一層化不開的愁緒。

陸珩注意到小豆子的神情,想起昨日聽聞的消息,心中一嘆。他溫聲問道:“小豆子,你爺爺的事……我聽說了。老人家是在睡夢里走的,無病無痛,這是‘喜喪’,心里再難過,也要想開些。”

小豆子眼眶瞬間紅了,強忍著沒掉下淚來,甕聲甕氣地說:“謝師傅記掛,我挺得住!”

陸珩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略顯單薄的肩膀:“嗯,這么想就對了。你爺爺是個明白人。往后好好學,用心做事,就是對他最大的孝順。”他話鋒一轉,提起安頓之事,“對了,我明日便搬去祥符縣街那邊的宅子。往后有什么事,就到那邊尋我。”

沈小七和小豆子聞言,臉上都露出幾分驚訝,連忙躬身:“是!恭喜師傅喬遷新居!”

陸珩點點頭:“好了,反正近來也無事,許你們一天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謝師傅!”兩人應了一聲后,退了出去。

陸珩拿起筷子,夾起一個玲瓏剔透的蟹黃饅頭,輕輕放在阿禾面前的小碟里:“來,嘗嘗這個,小心燙。”

阿禾看著碗里的肉粥和碟里的湯包,又看了看陸珩,大眼睛眨了眨:“哥,你也吃呀!別光給我。”說著,她也夾起一個,想放到陸珩碗里。

陸珩笑著用自己的碗接住:“好,哥也吃。”他吹了吹,小心咬開湯包薄皮,鮮甜的湯汁立刻盈滿齒頰。

“嗯,真好吃!”阿禾也吸溜著湯包的汁水,滿足地瞇起眼,小臉上滿是愉悅。她咽下口中的食物,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亮晶晶地看著陸珩:“哥,前兩天疏月姐姐說,過些日子,城里新來了個雜耍班子,叫什么‘云里翻’的,特別厲害!他們能從好高好高的架子上往下跳,還在空中翻筋斗呢!就在大相國寺那邊的空場上演。”

她用手比劃著高度,聲音里充滿了向往:“哥,你能抽時間陪我去看看嗎?”

陸珩毫不猶豫地點頭:“當然可以,到時候也請小七、小豆子一起去熱鬧熱鬧。”

“太好啦!哥最好了!”阿禾高興地差點從凳子上跳起來,小臉因為興奮而紅撲撲的。不過,興奮過后,她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來,放下了筷子,聲音突然變得小小的,帶著點委屈:

“哥,你下次再出遠門,不管去哪里,都提前跟我說一聲好不好?別像上次……突然就走了,我來找你才知道你去了那么危險的地方……”

看著她低垂的小腦袋和微微撅起的嘴,陸珩的心里泛起了愧疚,他放下筷子,探身過去,用手帕輕輕擦掉阿禾嘴邊一點湯汁:“是我之前考慮不周,讓你擔心了。哥答應你,以后不管去哪里,只要出門,一定先跟你說明白,讓你心里有數,好不好?”

“真的?”

“嗯!”

“說話算數!”阿禾臉上終于重新綻開笑容,她心滿意足地拿起勺子,埋頭大口喝起肉粥來,小辮子隨著她的動作一翹一翹。

窗外梧桐樹上的晨光漸漸升高,穿過枝葉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

約莫過了兩盞茶的時間,阿禾將碗里的最后幾粒米吃干凈,滿足地打了個小小的飽嗝。她跳下凳子,仔細整理了一下身上嶄新的月白襕衫,像只充滿活力的小鳥:

“哥,我該去學堂啦!崔夫子該等急了!”

“去吧,路上小心點。”陸珩含笑點頭。

“嗯!哥再見!”阿禾清脆地應了一聲,蹦蹦跳跳地跑出了靜心居的院門,很快消失在通往書舍的小徑上。

陸珩目送她的身影消失,也放下碗筷,開始收拾自己為數不多的東西。

很快負責收走食盒的小廝登門,他看見陸珩,先是一禮,然后恭敬地遞上一張拜帖,帖子上印著“豐樂樓”的雅致簽花。

“陸管事,東市綢緞鋪的劉管事、南貨行的周掌柜,還有幾位管事,在豐樂樓雅間設了薄席,請您賞光一敘,說是給您接風洗塵。”小廝垂手稟報。

陸珩接過帖子,這些都是沈府的老人,消息倒是靈通,他笑著說道:“知道了,陸某一定按時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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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樂樓雅間,桌上已擺開了幾碟精致的冷盤,水晶肘子、糟鴨掌、拌三絲,還有一壺燙好的上等“玉壺春”。劉管事、周掌柜等四五位沈家頗有頭臉的管事早已等候多時。

見陸珩推門進來,眾人紛紛起身,笑容滿面地拱手相迎。

“哎呀,陸管事來了!快請上座!”劉管事年近五旬,面皮紅潤,嗓門洪亮,他熱切地拉著陸珩的胳膊往主位讓,“這一趟澤州辛苦!聽說您可是立了大功,來沈家不到半年時間,家主就賞了一座三進的宅子,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陸珩連忙側身避讓,拱手笑道:“劉管事、周掌柜都是前輩,這主位該您幾位坐,我年輕晚輩,怎敢僭越?”

“哎,這就見外了不是?”劉管事往他背后一推,硬是把他按在椅上。

旁邊立刻有人附和:“就是!陸管事辦事漂亮,該坐!”“快坐下吧,再推讓就是駁我們面子了!”

周掌柜坐在陸珩下首,是個精瘦的中年人,捋著幾根稀疏的山羊胡,慢悠悠地開口,話里卻藏著試探:“陸管事太過謙了,老錢回來后可沒少夸你,我們幾個都是老家伙了,這往后怕是要多多倚仗陸管事了?”

陸珩端起面前的青瓷酒杯,神色從容:“周掌柜言重了,陸某只是暫理些跑腿傳話的雜活,大事決策,自然還得家主和族老們拿主意,在下往后少不得要向諸位前輩請教學習才是。”

說罷,他手腕一揚,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杯底朝天亮了亮:“這杯我先干為敬,多謝諸位前輩抬舉。”

雅間里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更熱絡的笑談。

劉管事拍著大腿道:“痛快!就沖這份爽快,陸管事這個朋友,我交了!”周掌柜眼底的審視也淡了些,端起酒杯跟著飲了,其他人見狀,紛紛舉杯相和,這杯酒下肚,算是默認了陸珩如今在沈家的地位。

酒過三巡,氣氛更熱絡了些。熱菜也陸續上桌,一道香噴噴的“羊簽”擺在陸珩面前。

劉管事放下筷子,從身后隨從手里接過一個錦盒,笑著推到陸珩面前:“陸管事喬遷新居,是喜事。老哥幾個湊了個小玩意兒,算是添個彩頭,可千萬別嫌棄。”他打開盒蓋,里面是一方質地溫潤、雕著云紋的端硯,“知道陸管事精于賬目文書,這方硯臺還算趁手。”

周掌柜也遞上一個包袱:“一點薄禮,兩匹杭綢,給陸管事添幾身新衣裳,出入也好更體面些。”

其他幾位管事也紛紛送上或輕或重的賀禮,多是文玩、綢緞、茶葉等實用又不逾矩的東西。

陸珩臉上笑容不變,坦然收下,一一拱手道謝:“諸位前輩太客氣了,陸某愧領了。”

席間繼續推杯換盞,話題也轉向了各鋪子的近況、行市的波動,看似熱絡,實則暗流涌動。陸珩應對自如,該聽的聽,該問的問,該含糊的含糊,分寸拿捏得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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