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平安符
- 我在大宋打工的那些年
- 風而非
- 4500字
- 2025-08-14 23:52:59
晨光穿過菱花窗欞,篩成細碎的金箔,輕輕落在沈疏影未施粉黛的頰邊,映出柔潤的瓷白。鏡中的側臉清麗絕倫,眉似遠山含黛,目若秋水藏星,唯眉宇間凝著淺淡倦痕。
一侍女手持浸滿玫瑰香露的細棉布,輕柔為她擦拭臉頰;另一侍女捧新碾的珍珠粉,準備勻面。
張娘子坐于一旁胡床,手捧溫熱杏仁茶,靜看侍女忙碌。
“城南那家綢緞莊掌柜昨日遞了辭呈,”張娘子輕啜一口,緩緩道,“說是老母病重,要回鄉侍疾。賬目還算清楚,只是走得急了些,交接怕要費些功夫。”
“嗯,”沈疏影閉著眼,聲音波瀾不驚,“讓陳成頂上,仔細盤查清楚,莫留首尾。”這些日常瑣務,她如今處理起來游刃有余。
張娘子目光落在沉靜的側顏上,話鋒一轉,帶幾分閑談口吻:“說來,前日去大相國寺進香,遇見幾位夫人,都拉著我夸她們子侄。東城‘永盛昌’米鋪的少東家李公子,都說生得一表人才……”
沈疏影依舊閉目,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一表人才?嬤嬤莫非忘了,那姓李的是個爛賭鬼,前年被債主當街追到家門,鬧得人盡皆知,他爹花了三千貫才平息。”
張娘子掩嘴輕笑:“大小姐消息果真靈通。那……西城兵馬司趙指揮使的幼弟呢?年紀輕輕已中了秀才。”
沈疏影終于微微睜眼,眸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秀才?整日只在樊樓廝混,與歌伶廝纏,吟風弄月,虛有其表罷了。”
“唉,也是。這些公子哥兒,看著光鮮,內里委實不堪托付。”張娘子眼中了然一閃,隨即故作無意道,“那陸管事如何?”
“陸珩?”沈疏影猛地截斷她,聲調比方才高了一絲,隨即意識到失態,又迅速壓低,但那絲波瀾卻藏不住,“嬤嬤提他作甚?”她微微側首,鏡中的目光似銳利幾分。
張娘子對她的反應心知肚明,面上卻依舊帶笑:“怎的?大小姐覺得陸管事不好?我瞧著甚好,相貌堂堂,心思縝密,行事穩重,難得的人才……”她話音稍頓,嘆了口氣,“可惜,出身終究差了些,門不當戶不對的。不過嘛……”話鋒一轉,帶著試探,“若說招贅入府,倒真是個頂頂合適的人選!大小姐以為呢?”
“招贅?!”沈疏影霍然轉頭!正替她描眉的侍女手一抖,黛筆在眉梢拉出一道長痕。
“哎呀!”侍女驚呼跪倒,“奴婢該死!”
沈疏影卻顧不上,臉上飛起薄怒紅暈,也不知是羞是惱,瞪著張娘子:“嬤嬤莫胡言!誰說要招贅了!這……這風言風語從何而來?”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心緒:“更何況,他此時在澤州那般險惡之地,能否囫圇個兒回來尚未可知!前些日子,‘廣濟行’往懷州去的商隊,不就遭了劫掠?幾十號人,只逃回兩個馬夫!”
張娘子臉上的笑意更深,慢悠悠拿起帕子,輕輕替她擦去眉梢多余黛色,一邊柔聲道:“那大小姐是盼他死在那澤州的窮山惡水里好呢?還是盼他全須全尾、平平安安歸來好呢?”
沈疏影想也未想,幾是脫口而出:“自然是盼他平安回來!”話一出口,立覺不妥,連忙找補,“阿禾那丫頭日夜思念她兄長,哭得眼睛都要腫了!我是不愿看她傷心罷了!”
張娘子終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中滿是促狹:“哦?原來大小姐是心疼阿禾那丫頭啊?”
沈疏影被她笑得臉上更熱,正欲板臉訓斥其無狀。
張娘子卻搶先一步,收斂笑容,壓低聲音道:“那大小姐可算得償所愿了,陸管事已經回來了!”
“什么?!”沈疏影再次驚轉,緊緊盯著張娘子,“我怎不知?何時的事?”
“大小姐昨夜歇得早。”張娘子微笑解釋,“陸管事是亥時末進的城,徑直回‘靜心居’歇下了。今早卯時剛過,天色未明,便已去了老爺書房回話。這會兒啊……”她看了看窗外天色,“想是仍在書房中呢。”
“……嗯。”沈疏影輕輕應了一聲,默然片刻,對身后捧著梳子、不知所措的侍女吩咐:“今日梳個簡便的同心髻便好,莫盤那繁復牡丹髻了。”稍作停頓,仿佛定了定神,她又對另一侍女道:“去將我那件繡玉蘭花的夾綿褙子取來,今日就穿那件。”
張娘子靜靜看著,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端起杏仁茶,又輕輕啜了一口。
書房內,陸珩立于案幾前,稟報了澤州之行的結果。
“……幸賴家主運籌帷幄,各地分號鼎力相助,南方官藥局與各大藥行契約所需藥材,現已悉數安全運抵周轉庫房,后續交割已委派專人負責。此行之險,遠超預期,然幸不辱命。”陸珩躬身總結。
沈文翰端坐紫檀木太師椅中,指節輕叩光滑扶手,神色平靜,眼中卻流露出贊許:“陸管事此行,深入險地,臨危不亂,周旋于軍匪之間,力挽狂瀾,功勞甚著,辛苦了。”
“至于合作之事,其利顯而易見,然其弊……”他抬眼看向陸珩,目光銳利如鷹,“趙都監此人,依你之見,心性如何?可堪合作?”
陸珩深知其重,略作思忖,謹慎地回答道:“回稟家主,陸某與趙都監僅一面之緣。觀其言行:此人出身西軍,久歷戰陣,深諳兵事,治軍有章法,非尋常庸將可比。行事風格謹慎周密,步步為營,猶如……”他斟酌字眼,“猶如蟄伏山林的老狼,隱忍,孤傲,目標明確,出手狠厲果決。重諾,亦重實利。與之合作,需備后手,若心存僥幸,必為其所噬。”
沈文翰低聲重復著陸珩的評價,眼神變幻不定,顯然在飛速權衡。良久,他緩緩點頭:“此事我需細細思量,謀定而后動。”他并未立刻答應,也未拒絕,將此事暫時擱置。
他話鋒一轉,問起了另一個關鍵問題:“澤州匪患洶洶,民生凋敝,依你之見,朝廷何時方能蕩平賊寇,還地方一個太平?”
陸珩聞言,眉頭緊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搖頭:“難。”
他迎著沈文翰探詢的目光,補充道:“非是陸某妄言。天災連年,流民遍地,此為匪患之源,非剿可絕。地方官吏,或庸碌無為,或貪墨成性,民怨沸騰如干柴。趙都監雖能征善戰,其所剿者,不過如割韭菜,旋滅旋生。朝廷若不施仁政,賑濟災民,整頓吏治,嚴懲貪蠹……則匪患難平,太平遙遙無期。”
沈文翰靠在椅背上,闔上雙目,陸珩的話,印證了他心中最壞的預判。書房內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靜,唯有檀香絲絲縷縷,飄散縈繞。
恰在此時,“篤篤篤”幾聲輕緩的叩門聲響起,打破了沉寂。
“父親?”門外傳來沈疏影清越的聲音。
沈文翰睜開眼,眸中疲憊之色一閃而過,隨即恢復常態:“是疏影啊,進來吧。”
書房門被輕輕推開,沈疏影走了進來,清晨柔和的光線勾勒出她清麗的身影,她目光平靜地掃過父親,最后落在書案前垂手而立的陸珩身上,眼神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
陸珩連忙躬身行禮:“見過大娘子。”
沈疏影微微頷首,算是回禮,目光卻已轉向沈文翰,聲音聽不出喜怒:“女兒聽聞陸管事已回府復命,特來看看父親有何示下。另外,前日青州分號的賬目有些疑點,女兒想請陸管事幫忙核對一二。”
沈文翰的目光在女兒與陸珩之間流轉,掠過一絲復雜難明的意蘊。
“疏影來得正好。”他指了指案旁的太師椅,“坐下說。”
待沈疏影落座,才轉向陸珩,“澤州諸事,你已詳述。打通軍驛、穩住分號、與趙都監牽線搭橋,這幾樁差事,件件辦得妥當。”
陸珩垂眸道:“皆是家主調度有方,我只是盡力而為罷了。”
“不必過謙。”沈文翰擺了擺手,從抽屜里取出一張桑皮紙,上面用朱筆寫著幾行字,“沈家賞罰分明,你的功勞,自然要賞。”他將紙推到陸珩面前,“自己看吧。”
陸珩拿起紙,目光掃過其上內容:賞白銀五百兩,綢緞十匹,賜三進宅院一座,另撥得力仆役三人供其差遣。
這份賞賜,不可謂不厚重。
陸珩深深一揖:“謝家主厚賞!陸珩愧領。”
沈文翰頷首,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溫和:“這是你應得的,下去好好歇息幾日吧。”
“是,陸某告退。”陸珩再次行禮,又對沈疏影微微欠身,這才轉身退出了書房。
沈疏影也隨之起身:“父親若無他事,女兒也告退了。”
沈文翰看著女兒,目光在她身上那件素雅的玉蘭花褙子上停留了一瞬,揮了揮手:“去吧。”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書房。春日清晨的空氣帶著微涼的草木氣息,拂過廊下。陽光正好,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投在青石板上。一路沉默,只聽得腳步聲輕響。
行至一處回廊拐角,四下無人,只有幾株初綻的海棠在風中輕曳。
“你……”
“我……”
兩人竟同時開了口!聲音撞在一起,又同時戛然而止。
沈疏影腳步一頓,迅速側過身,面朝著廊外一叢新竹,只留給陸珩一個纖秀側影,耳根卻悄悄染上了一層薄紅。她定了定神,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你先說。”
陸珩看著她故作鎮定的側影,眼底掠過一絲笑意,但很快斂去,溫聲道:“是,方才在書房不便多問……不知阿禾這些時日,可有給大娘子添麻煩?”
沈疏影輕輕“哼”了一聲,目光依舊落在竹葉上,語氣卻不自覺帶上一分嗔意:“麻煩?當然沒有。那小丫頭可比她那個沒心沒肺的兄長懂事多了!每日跟著崔夫子讀書習字,安靜得很,從不多事。”她頓了頓,仿佛才想起問話,“還有何事?”
陸珩看著她的背影,從袖袋處取出一個小巧的香囊,是用上好的湖藍色云錦縫制而成,上面用銀線細細繡著幾朵清雅的蓮花,針腳細密,花瓣似乎還帶著晨露般的潤澤感。囊口用同色絲線收束,墜著兩顆小巧的米白色珍珠。
他伸出手,掌心托著那枚精致的香囊,遞到沈疏影身側:“這個是在高平寶融寺藥師琉璃光如來座前求的平安符,高僧誦經開光過,據說能護佑一生平安順遂。”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更輕緩些,“我……順便替你求了一個。”
沈疏影終是忍不住側首,眸中掠過訝色:“為我求的?”她微微蹙眉,語氣帶著幾分不解,“我身處深宅,仆從環護,能有何險?你該為自己求才對!”
陸珩目光坦然迎上她:“大娘子說的是,只是這世上我在意的人不多,阿禾是一個,你是另一個,求符時,便想著,也替您求一份平安。若覺唐突或無用……”他作勢欲收回手,“便當我未曾說過罷。”
“等等!”沈疏影下意識地開口,聲音比平時急促了些。她飛快地伸出手,指尖不經意間觸碰到陸珩溫熱的掌心,迅速將那枚帶著淡淡檀香的香囊攥在了手里,生怕他反悔。
做完這一切,她臉上熱度更甚,連忙別開視線,強作鎮定地將香籠入袖中,聲音努力維持著平靜:“送出去的東西,豈有拿回去的道理?沈家還短你這一個香囊不成?”她頓了頓,似乎覺得語氣太硬,又飛快地補充了一句,帶著點欲蓋彌彰的意味,“還有什么?”
陸珩看著那香囊消失在她寬大的袖口里,唇角微彎,眼底笑意深了幾分:“倒也沒什么了,只捎帶了幾盒澤州的‘茯苓糕’與‘山楂蜜餞’,想著阿禾或喜歡,稍后便送過去。”
沈疏影聞言,點了點頭:“給我也留一盒。”
陸珩眼中笑意更濃,卻一本正經地躬身應道:“是,稍后一并送到。大娘子方才……有何吩咐?”
沈疏影看著他恭敬的姿態,心中原本因他“不先來見自己”而生出的那點微末怨氣,不知不覺間竟已消散了大半。看著他風塵仆仆卻依舊清亮的眼眸,想到他在澤州的兇險,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語氣徹底軟了下來,帶著一絲關切:“也沒什么要緊的。只是……阿禾確實很想你,時常念叨。你既回來了,得空……多去看看她吧。”
“陸珩明白,謝大娘子提醒。”陸珩再次躬身。
“嗯。”沈疏影輕輕應了一聲,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轉身,步履看似從容地沿著回廊向自己的院落走去,只是那背影,似乎比來時輕快了些許。
陸珩站在原地,目送那抹倩影消失在月洞門后,才轉身朝著書舍的方向走去,陽光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回廊的另一端,沈疏影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她走到一處僻靜的假山旁,停下腳步。左右看了看無人,才從袖中取出那枚湖藍色的香囊。
香囊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云錦的觸感細膩柔滑,銀線蓮花在陽光下流轉清輝。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撫過那精致的繡紋,指尖感受著銀線凸起的微韌質感。
“真奇怪……”她低低地自語道,“不過是個平安符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