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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東京夢華

暮秋的京畿官道,夯土路面被多日的晴空曬得發白,踩上去有細微的浮塵揚起,道旁槐楊的枝葉半凋,枝干在澄澈的秋陽下勾勒出遒勁的線條。

離家漸近,沈家商隊一行人的腳步也愈發輕快,就連呼吸的空氣都仿佛帶著開封府熟悉的煙火氣。

趙五牽著他那匹健碩的棗紅馬,走在陸珩的馬車旁,嘴里叼著根草莖,臉上掛著閑適的笑,他瞅了眼車廂,又看看自己的坐騎,忍不住再次攛掇:“陸兄弟,您真該試試!這都到京畿路了,太平地界,連個剪徑的毛賊都少見!騎馬多痛快,比悶在車里強百倍!您瞧我這‘赤焰’,性子溫順著呢!”他拍了拍馬脖子,那馬兒配合地打了個響鼻。

車廂里,陸珩無奈地笑了笑,隔著簾子回道:“趙五哥好意心領了,只是我這騎術實在粗淺,怕摔下來貽笑大方,還是坐車穩當些。”

這倒不是自謙,他兩世為人,都未曾騎過馬,實在是沒有半點經驗。

阿禾從旁邊馬車探出小腦袋,大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趙五的馬,又看看哥哥的馬車,也不說話,只是抿著嘴笑;沈疏影坐在她身旁,帷帽輕紗后的唇角也不由得微微彎起,車外這份難得的輕松,驅散了連日奔波的沉悶。

就在這閑適的當口,一陣急促而沉重的馬蹄聲,如同悶雷貼著地皮滾來,那蹄聲又密又齊,裹挾著一股子刀頭舔血的煞氣,絕非商旅!

“讓開!速速清道!”一聲腔調古怪的呵斥劈空而至!透著不容分說的蠻橫。

趙管事臉色驟變,想都沒想就揮手高喊:“靠邊!快!”

商隊慌忙將車馬趕向道旁淺草碎石,護衛們笑容凝固,手瞬間按上刀柄,警惕地望向煙塵騰起的方向。

鐵流般的隊伍眨眼即至,霸道地占據官道中央。

最扎眼的,是拱在外圍那幾十騎!

厚重的鎧甲在秋陽下泛著冷硬的鐵光,禁軍頭盔下的臉木得像塊石頭,手里斜指的長槍尖兒閃著寒星。

這森嚴的陣仗,明擺著告訴旁人,拱衛的絕非尋常的人物!

在禁軍鐵壁般的護衛圈內,有三名騎士格外引人注目,他們的身形異常魁梧,穿著厚實的翻毛皮裘,剃光了前額與頭頂,只留腦后一叢濃密頭發,用森白的骨環緊緊束成一根粗壯的辮子,腰間挎著形制奇特的彎刀,眼神銳利而漠然,掃過道旁避讓的沈家商隊時,如同看一塊丟在路邊的石頭。

隊伍核心,是一輛由兩匹健馬拉著的青簾帷布馬車,樣式厚重古樸。

馬車前后,緊跟著兩名身著宋人官服的官員,他們臉上神態堆著近乎諂媚的笑容,正小心翼翼地對馬車內說著什么,姿態放得極低。

“磨蹭什么!速速讓開!”其中一名官員陡然換上一副厲色,對著商隊方向呵斥,臉上盡是不耐煩。呵斥完,又立刻側身,朝著青簾馬車擠出卑微的笑容。

恰巧一陣秋風打著旋兒卷過官道,猛地揚起一片塵土!

“呼——!”

風沙撲面,眾人本能地側頭閉眼,這股邪風,猛地掀起了陸珩馬車側面松動的布簾一角,同時吹動了對面那輛青簾馬車的車窗簾子!

布簾翻卷的瞬間,陸珩的目光恰好因風沙迷眼而投向車外;而對面的馬車里,一道視線也正透過那掀開的縫隙,淡漠地掃視著。

兩道目光,就在這塵土飛揚的間隙里,猝然碰撞!

青簾馬車內光線昏暗,一張棱角分明、如寒風雕琢過的冷硬面孔隱現,約莫四十上下,最懾人的,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與陸珩視線相撞的剎那,那冰封的潭面下,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不是好奇,也不含敵意,而是純粹的、觀察獵物般的審視!

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間竄上陸珩的脊背!

他的腦子像是被人用無形的冰錐狠狠的扎了一下,無數混亂、慘烈、帶著血腥鐵銹味的碎片“轟”地炸開:沖天的火舌舔舐著雕梁畫棟,破碎的城墻在哀嚎里倒塌,絕望的哭喊撕裂天空……

“嘶聿聿——!”

或許是風沙驚擾,或許是那冰冷目光的無形威壓,陸珩所乘馬車的駑馬猛地發出驚懼嘶鳴,前蹄高高揚起!

車廂劇烈地搖晃!陸珩尚猝不及防下,整個人因為慣性狠狠撞向車廂內側硬木車壁,疼得他悶哼一聲,眼前金星亂冒,手中的書卷也脫手飛出。

“吁——!穩住!”趙五反應極快,一個箭步沖過來,連同駕車的馬夫一把死死拽住驚馬的轡頭,同時用肩膀頂住搖晃的車廂,厲聲呵斥著馬兒。

車廂總算穩住,陸珩扶著車壁,臉色有些發白,生理的疼痛與腦海中殘留的恐怖幻象交織在一起,令他一時喘不過氣,需要暫時緩一緩。

對面的青簾馬車里,那道冰冷的視線在陸珩狼狽的身影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風停了,簾子重新落下。車內,一個生硬、帶著砂礫質感的聲音低聲響起(女真語):“你在看什么?”

先前與陸珩對視的那人,收回目光,臉上毫無波瀾(女真語):“沒什么,一個連馬車都坐不穩的宋人。”此人語氣平淡,卻透著一絲深入骨髓的輕慢。

宋朝官員連聲催促,使團隊伍驟然加速,卷起漫天煙塵,朝著西邊官道盡頭絕塵而去。

“陸兄弟!您怎么樣?傷著沒?”趙五急切地探身進車廂。

陸珩搖了搖頭,聲音有些沙啞:“無妨,多謝趙五哥。”

“呸!狗仗人勢的遼狗!裝什么大尾巴狼!”忽有一人朝著煙塵彌漫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滿臉憤恨。

這聲罵點燃了眾人的怒火:

“定是遼邦來的雜種!瞧那鬼剃頭!”

“仗著有禁軍開道就耀武揚威!什么東西!”

“看把陸先生驚的!真他娘晦氣!”

“遼狗都該死!早晚王師北征收拾他們!”

商隊上下幾乎都認定那是囂張的遼國使者,言語間充滿了刻骨的敵意,只有隊伍里一兩個老江湖,瞅著那獨特的發辮和裝束,眉頭緊鎖,眼神驚疑,但在群情激憤中終究沒開口。

“莫要再吵了,趕路要緊。”沈疏影的聲音從帷帽后傳來。

趙管事聞言頷首,揚鞭輕抽馬背:“走了!”商隊重新動起來,方才的憤懣如煙塵般被秋風吹散在身后。

過了兩處掛著“驛”字木牌的亭舍,腳下的路豁然變了樣,青石板取代了夯土,路上往來的車馬驟然密集。車輪嘎吱、銅鈴叮當、馬嘶人語混響,空氣里飄著牲畜膻氣、新布漿味、炊餅麥香,甜膩的香粉混著市井汗水。

車隊匯入入城的洪流,慢慢挪到巨大的“南薰門”下。穿過陰涼的城門甬道時,風聲驟變,仿佛一頭扎進了沸騰的湯鍋,眼前驟然炸開一片繁華,連見慣了現代都市的陸珩都有些愣神。

筆直的御街寬得驚人,一直通到遠處霧氣蒙蒙的皇城根,兩側紅漆杈子,將車行道與步行道隔開。

路旁樓宇朱柱雕梁,檐角挑著銅鈴,風一吹就“叮咚”作響,各色招幌爭奇斗艷,流光溢彩的蜀錦、鎏金的酒樓字號、彩繪的藥鋪標識……層層疊疊遮了半條街。

街面上的人比河灘的沙子還多,戴珠釵搖曳的仕女、錦袍飄灑的士人、袈裟朱紅的高僧、幞頭緊裹的胥吏、吆喝的小販、搖鼓的貨郎、指指點點的蕃商……

“哥哥,你快看!那樓飛起來了!”阿禾扒著車窗驚呼,小手指著州橋方向。

陸珩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州橋東岸立著座彩畫歡門,朱紅柱子支起層層疊疊的飛檐,最頂上竟有座懸空的露臺!紅綢在風里飄動,如同火焰,幾個穿著彩衣的藝人正在上面翻跟頭,手里的旗子甩得“啪啪”響,離地足有數十尺高,臺下黑壓壓的人頭攢動,叫好聲浪差點掀翻棚頂。

“天南地北,都聚在這兒了……這就是東京啊!”趙五勒住棗紅馬,喃喃自語。馬兒也像是被這熱鬧熏醉了,打了個響鼻,蹄子在青石板上輕快地磕著。

沈疏影輕輕掀起帷帽一角,清冷的目光掠過熟悉的街景,落在御街盡頭那片巍峨的宮闕上,睫毛微微顫動。

陸珩深吸一口氣。古籍里的“八荒爭湊,萬國咸通。虹橋臥波,市肆林立”,此刻全活了過來,在他眼前鋪展成一幅流動的《東京夢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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