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前言
1517——重新審視劃時代的一年

1517年在新教歷史上被稱作“奇跡的一年”,可以說是時代的轉折點。即便四個世紀后,直到“一戰”結束時,當時最負盛名的神學家和科學策劃人阿道夫·馮·哈納克(Adolf von Harnack)還堅持認為:“近代(Neuzeit)肇始于1517年10月31日路德的宗教改革,那敲打在維滕貝格城堡教堂大門上的陣陣錘擊正式揭開了宗教改革運動的序幕?!?a href="../Text/postscript2.xhtml#wz_2_1" id="wzyy_2_1">1

而在2017年,宗教改革500年后的歐洲和德國,人們開始以不同的眼光審視1517年。不僅因為那位叩開近代史大門的宗教改革者已不再神秘,更由于我們歷史觀的基礎已發生了巨大變化:主導20世紀初歐洲格局的新教與天主教沖突已退居次要地位,歐洲中心主義的歷史和時代視角也漸漸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將世界作為整體的全球史觀,個別王朝扮演統治世界的“宇宙帝國”2的論調明顯不再適用,歐洲壟斷世界近現代史演進的觀念也變得不合時宜。人們越來越意識到,同一時期在世界的其他角落也發生著一些歷史事件,它們同樣推動著人類文明向近代水平邁進。

因此,說1517年以反贖罪券為先導的宗教改革運動觸發了全球范圍的現代化進程,這一論述越來越遭到質疑,畢竟它與啟蒙運動一樣只發生在西方歷史的范疇中。在本書中,我們將以全球視角重新評判劃時代的1517年,不僅考察宗教改革的發源地維滕貝格,還將放眼從中世紀向近代過渡的歐洲乃至世界其他國家,考量他們具有世界影響的歷史性決策。但我們不會按照此前研究1688年全球歷史的方法3考察1517年,因為在1517年,世界上的各個文明與民族還太過孤立,彼此交集甚少。盡管15世紀中期,歐洲已開始向外探索已知和未知的大陸,由此勾勒出覆蓋全球的交流網,但其維度遠不能和幾個世紀后的信息交換同日而語,1517年的人們遠沒有形成在今人看來理所當然的“一個世界”的觀念。

本書將首先研究1517年前后發生的歷史事件及事件參與者的思維方式和世界觀,考察他們的行為動機和后果,看看這些歷史事件是否引發地區局勢短期或長期的變化。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對今天的我們來說非常陌生的世界。即使是我們似乎熟知的歐洲,也被有些現代社會史家正確地稱作“我們已失去的世界”(world we have lost4。有必要交代的是,當時的紀年法與今天有所不同,比如我們自然認為1517年始于1月1日,終于12月31日,這也是歷史學家普遍采用的紀年法。但在引述歷史文獻時通常需要對文中的年代以現代的方法加以重新計算。事實上,在過去的幾百年里,世界各地所使用的紀年法就像民族、宗教和文化一樣多種多樣。5因此,不同地區對1517年起止時間的算法也有較大差異。

從中國到歐洲,印度到美洲,基督教、猶太教到伊斯蘭教——不同大陸、不同文化圈的紀年方法有差異并不令人感到驚訝。即使是在東方的基督徒之間也有區別,他們的紀年法至今仍有差異,例如科普特人(1)把9月11日視作一年的開始,東正教國家則沿用了東羅馬和拜占庭的紀年法,認為9月1日是新年的開端。就是在以教皇為宗教首領的天主教地區,1517年的起止也有不同。公元前1世紀,羅馬人為了適應政治生活的需要,把一年的開始從慣用的3月1日改為1月1日執政官上任的這一天,所以原有的月份名稱也不再適用,例如此前代表7月的“September”自此開始代表9月。但在拉丁歐洲舊的羅馬歷法并沒有完全消失,例如在貿易發達的威尼斯,1517年仍以3月1日為開端,顯然歷法對他們的經濟利益無甚影響。佛羅倫薩和比薩的新年始于3月25日天使報喜節,蘇格蘭和英格蘭則依傳統習俗在12月25日圣誕節時慶祝新年。

同時,10月末的宗教改革也為基督教歐洲紀年方法的分化埋下伏筆:為矯正原本不夠精確的儒略歷,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于1582年宣布當年10月4日后的一天是10月15日,而不是10月5日,進而改革了原有歷法。但新教徒拒絕接受這一“教皇色彩濃厚”的歷法改革,時間變得充滿宗教意味,新教國家總是比天主教國家晚10天,這一差異在德國一直持續到1700年,在瑞典甚至持續到1753年。

像紀年法一樣,當時歐洲和世界其他地區的基本生活條件也與今天迥異,個體與群體的生活都嚴格取決于自然界的框架乃至受到它的嚴厲束縛:天氣決定了農作物收成和糧食價格,從而決定一定時期人們的營養和健康狀況、人口死亡數量、人口規模的變動,進而影響幾代人的生存條件。與自然周期相關聯的還有由大大小小難以人為掌控的時疫產生的威脅,其中最嚴重的當數14世紀席卷整個歐洲的黑死病,其嚴重程度使之后的好幾代人對此仍談虎色變。由于當時缺乏今人的自然科學手段,很大一批人試圖以超自然的理論解釋世界,以期找到災難的根源和人生的意義,而這些人絕不僅僅是所謂的“文盲”。

現在讓我們考慮1517年的自然條件因素。人類很早就開始密切觀察天氣狀況,最早的天氣記錄可以追溯到文字剛出現的時候。中世紀晚期,歐洲關于天氣的記錄和報道明顯增加,僅在1517年一年就有諸多氣象觀察見諸筆端:修道院定期發行天氣刊物,日歷或度量表也有記載,城市和鄉村也會流傳一些私人的觀察記錄。據記載,這一時期歐洲中部偏南地區的天氣情況基本上與歐洲整體的氣候環境相符。經歷了1515年和1516年兩個暖冬之后,1517年的冬天變得寒冷,再次出現了1514年曾有過的“凍湖”現象,上德意志地區(Oberdeutschland)(2)和瑞士境內類似博登湖這樣的大湖幾乎全部出現較長時間的封凍期。對此人們不僅密切關注和詳細記錄,還當作新聞口口相傳。下一次的“凍湖”現象直到1551年才出現。冷冬導致降雪頻繁,地表濕度較大,歐洲中部的許多地區3月下旬就迎來春天,4月初就反常地如同夏天般溫熱,為作物種子生根發芽創造了很好的條件。

開年的氣候條件如此有利,人們理所當然憧憬著可觀的收成和穩定的糧價,但事實并不完全符合預期。4月中旬,天氣突然變得惡劣,大旱使1517年的春天成為整個16世紀中最干燥的一個,土壤水分缺乏嚴重威脅原本長勢旺盛的作物幼苗。月末突至的降霜又大面積摧毀了葡萄枝和果樹花芽,豐收顯然沒有指望。初夏的空氣仍然干燥異常,樹木停止生長,牧草歉收導致農民沒有足夠的飼料,不得不將一部分牲畜賣去屠宰場,可以預見冬天到來時他們飼養的牲畜規模將大為縮小。余下的牲畜也因草木干枯營養不足,奶制品大幅減產。7月的后兩周,雨勢如注,淅瀝不絕,水漲河溢,盛夏又倏忽變得異常濕潤。9月至11月天氣整體溫暖干燥,部分地區春夏時節農作物的損失得以部分彌補,因此當年并未發生特別嚴重的饑荒。6

歐洲其他地區1517年的天氣條件和糧食供給基本與此類似。根據樹木氣候學研究,樹木年輪顯示英國和法國這一年的春天和夏天同樣炎熱干燥,而下半年又變得尤為濕潤。據記載,歐洲西南部的一些城市自1517年開始陸續出現了一些動亂,西班牙的卡斯蒂利亞1520年就爆發了危險的城市公社起義。動亂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當年收成不佳導致貿易往來與糧食供應出現瓶頸。在歐洲中部和東部的西里西亞、波希米亞和波蘭,嚴冬中凍死的人不計其數,干燥的春季造成小麥歉收,當年的葡萄酒產量低且質量差。幸而入秋以后黑麥、燕麥和大麥的收成情況尚可,才使得波希米亞和波蘭的谷物價格得以降回正常水平。7

即便在今天,天氣反復無常也不禁讓人擔心會不會是氣候災害的先兆,可想而知16世紀的人們對此該有多么驚惶不安。再加上當時的農業生產并沒有應對災年歉收的方法,因此所有人都直接受到氣候波動的影響。農民收入劇減,農業經營利潤縮水,城市和鄉村各階層都明顯感到糧食和牛奶價格上漲。8

在規模稍大、組織較好的大城市,政府懂得通過儲備糧食、平抑面粉及面包價格應對天氣造成的危機。而且1517年的天氣狀況還不算十分惡劣,當時的人們尚且能夠應對僅僅持續一年的困境,更何況像尼德蘭和德國西部的一些城市還能通過水道從波羅的海沿岸地區運進糧食。這些地區的大部分人都能獲得穩定的糧食供應。例如在當時歐洲中部最大且管理最好的帝國城市科隆,1517年月均糧價就沒有出現特別大的波動。與1516年的5.21馬克和1520年底真正饑荒時期的10馬克相比,當年3.58馬克的月均糧價簡直算是很親民了。9但對一些中小城市居民和部分鄉村地區的眾多貧農而言,一年的災荒也足以構成嚴重的威脅。

與饑荒和營養不良導致的疾病相比,疫病更加致命且給人帶來的心理創傷更加持久,這在今天是無法想象的。1517年總體算是不那么慘烈的一年,起碼不像14世紀中期,黑死病如丟勒《啟示錄》中的末日騎士般席卷肆虐,在人們心頭打上永久的烙印。當然1517年也有駭人的時疫暴發,此次不是鼠疫,而是“汗熱病”。該病首次確診于1486年的英國,主要癥狀為暈厥、心悸、胃痙攣、劇烈頭痛、盜汗,伴隨心慌和乏力。對此,英國人仍心有余悸。而這次首先遭殃的還是英國,在盛夏典型的濕熱時節,當最初幾起病例見諸報道時,無論是統治階層還是底層百姓都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他們將要面對的是什么。

由于交際圈廣,歐洲大陸的人文主義者首先聽到了英國汗熱病暴發的消息。是年8月19日,鹿特丹的伊拉斯謨(Erasmus von Rotterdam)在給友人托馬斯·莫爾(Thomas Morus)的信中寫道:

如果世上真有什么事情能讓人感到如坐針氈,那么就是在這里,危險帶給我們的恐懼史無前例,死亡無處不在。在牛津、劍橋或者倫敦,病床上在極短時間內輪換了一批又一批瀕死的人們。我也痛失很多摯友,包括最親愛的安德烈亞·阿莫尼奧(Andrea Ammonio),我想這一定也使你痛苦難挨。他的死是學界和所有正派人的巨大損失。他生活節制,本以為絕不可能被傳染,周圍也沒有直接感染的人,雖然這些人家中幾乎都有感染者。他為此還常常向我們炫耀。然而就在幾個小時之后他也被疫病奪去了生命。這汗熱病在頭幾天里尤為致命。10

在這場疫病中死去的人大多是年輕的貴族、富庶和受過良好教育的人,老人和兒童反倒較少被感染,因此它給歐洲造成的人口結構影響是長期且深遠的。

夏末到來時,英國汗熱病的消息從學術圈散布到了整個歐洲大陸,惶恐的情緒也隨之蔓延,而歐陸真正受疫情波及大約是在16世紀的20年代末30年代初。當時的人們感到的不安并不直接來自疫病危及性命這一事實,他們害怕死亡猝不及防,甚至來不及向上帝請求寬恕,就被不容分說地打入永恒地獄。這也是那個時代深重的宗教危機的縮影,1517年這個危機達到了頂峰。

自然條件的基本框架交代完畢,再讓我們從外向內繼續觀察,從拉丁基督教歐洲、與歐洲東部和東南相鄰的東正教地區以及近東的阿拉伯地區發生的政治事件講起。這一時期的政治世界一方面是王朝、政權和早期現代國家割據對立,另一方面是兩大宗教、兩大帝國爭霸對峙初露端倪(第一章)。接下來,我們將回答這一時期兩個最突出的問題:一是如何在歐洲和國際力量斗爭日益加劇的背景下維持和平,二是如何在歐洲大陸貿易方興未艾而各地區鑄幣大相徑庭的情況下保證幣值穩定(第二章)。之后,我們將考察同時代的亞洲和美洲文明與歐洲的交集(第三章)。然后把目光重新投向歐洲,1517年前后,隨著關于歐洲以外世界的新知識涌入歐洲,人文主義和文藝復興觸發了本土文明覺醒(第四章)。在此過程中,我們將探究歐洲人心里深層次的恐懼和對世界乃至宇宙的神秘主義解讀,這也包括排斥異端和異族,例如16世紀早期妖魔化歐洲猶太人和穆斯林,具體表現在仇視入侵的土耳其人和西班牙的阿拉伯裔莫里斯科人上(第五章)。在最后幾章中,我們將剖析拉丁基督教文明的宗教內核,以及使1517年得以成為“奇跡之年”的精神、政治和社會劇變。首先考察天主教中心羅馬在文藝復興時期極盡繁華奢靡之能事與基督教世界極度渴求精神制度之變革的矛盾(第六章)。之后,視線再轉向遠離文明的犄角旮旯,看看一個奧古斯丁會修士平淡無奇的想法和行為如何從維滕貝格開始引燃一場反羅馬的烈焰(第七章)。


(1) “科普特人”(Kopten)原為7世紀時阿拉伯征服者對埃及人的稱呼,系由希臘語對埃及的稱呼轉化而來。這里指北非本土保持基督教信仰的民族宗教群體,持一性論立場。

(2) 歷史上通常指德意志地區中使用上德語方言的區域,主要包括現代德國的南部(如巴伐利亞州和巴登-符騰堡州)、奧地利的大部分地區、瑞士的德語區以及列支敦士登。

主站蜘蛛池模板: 铜陵市| 齐河县| 蚌埠市| 方山县| 乾安县| 鄄城县| 井冈山市| 松滋市| 濮阳市| 郑州市| 达拉特旗| 中阳县| 德格县| 乐昌市| 五常市| 昌江| 杭锦旗| 五寨县| 佛教| 同心县| 濮阳市| 西昌市| 汉沽区| 江北区| 东至县| 长白| 信阳市| 高尔夫| 东安县| 共和县| 平潭县| 延吉市| 洱源县| 内丘县| 许昌市| 博爱县| 新乡市| 于都县| 遂溪县| 绥阳县| 镇雄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