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貝加莫，1517年12月

——天軍之戰(zhàn)

1517年12月中，據(jù)當時歐洲基督教世界流傳的書信和小冊子記載，在意大利北部貝加莫地區(qū)的維代洛（Verdello），人們模糊地看到令人不安的一幕：兩路由各自國王率領(lǐng)的大軍，突然聚攏在一片樹林前的開闊空地。隊伍中有步兵、騎士和炮手，他們每天四次列陣，沖著敵方搖旗吶喊。兩軍統(tǒng)帥時不時踱至陣前，似在進行談判。經(jīng)過長達一周的對峙，談判似乎無果而終。12月23日的一份小冊子詳細地記錄下了當時的場面：

那位身材魁梧的國王終于失去了耐心，他撂下鐵手套，拋向半空中，不耐煩地搖搖頭，朝列陣完畢的將士們飛去一個眼色。頃刻間，喊聲震天，金鼓齊鳴，像地獄里的金屬匠在打鐵般震耳欲聾。伴隨著怒斥和咆哮，士兵們揮舞著軍旗，向敵方陣營猛沖，雙方扭打廝殺，其狀慘烈。半小時后，一切又突然平靜下來，再也看不到任何異樣的情景。一些膽大的人跑到近前一探究竟，卻只看見數(shù)不清的野豬在原地打轉(zhuǎn)，而后漸漸消失在森林里。1

尤卡坦，1517年春

墨西哥耶穌受難日，1523年

——眾神歸來的血光之災(zāi)

當尤卡坦半島的瑪雅人1517年春第一次發(fā)現(xiàn)西班牙征服者們的身影，以及六年后的耶穌受難日，墨西哥特諾奇蒂特蘭（Tenochtitlán）的阿茲特克人再度發(fā)現(xiàn)西班牙人登岸時，對于這些中美洲文明的原住民們，就像歐洲基督徒解讀貝加莫天軍之戰(zhàn)一般，感受到非比尋常的征兆。但他們并不覺得這些陌生的面孔預(yù)示噩運將至，反而視他們的到來為吉兆。這還要追溯到以前曾經(jīng)發(fā)生的自然界異象，當?shù)厝讼嘈拍鞘潜娚褚驊嵟鴹墠u離開的異兆，今天這些陌生人想必是寬恕島民后“歸來的神祇”，他們?yōu)榇藲g欣鼓舞。西班牙人登島之后，一篇用阿茲特克官方語言納瓦特爾語寫成的報道回顧了他們來前的異象：2

噩兆一：西班牙人到來的十年前的夜晚，天作異象，夜幕像朝日初升般殷紅，像熊熊烈焰匯成火柱直沖云霄，點亮四野，火光交匯在天際的正中央，而后又像傷口流出的血一般飛濺傾瀉。火焰最初出現(xiàn)在東方，午夜時分升至中天，日出時在朝霞的掩映下緩緩消散。整整一年，每晚天空都出現(xiàn)這樣的景象。人們因此驚惶不安，手足無措，恐懼地猜測火光意味著什么。

噩兆二：位于圣地特拉卡特坎（Tlacateccan）的權(quán)力殿堂——戰(zhàn)神維奇洛波奇特利（Huitzilopochtli）神廟突然在無人縱火的情況下自燃。人們看見神廟被烈焰吞沒，木柱被大火卷噬，大聲驚呼：“快來啊墨西哥人，跑起來！我們能澆滅大火，快拿起水壺！”但當大家試圖用水撲滅大火時，火焰竟躥得更高。他們無法遏制火勢，神廟最終被燒成灰燼。

噩兆三：當天只是飄了一些毛毛雨，也沒有雷鳴，卻有一道閃電突然直劈向火神修提庫特利（Xiuhtecuhtlis）神廟。我們把這道閃電當作不好的征兆，覺得是太陽自己擊中了神廟。

噩兆四：一束火光自西向東劃過天空，之后分作三綹，拋灑開星星點點的艷紅熾熱的光雨，拖著長長的尾翼橫空掃過，眾人無不瞠目結(jié)舌，驚恐的呼號如沉悶的鐘聲響徹夜空。

噩兆五：狂風(fēng)掀動水面波濤洶涌，湖海因憤怒而滾燙翻騰，水高萬丈，猛烈拍擊岸上的院墻，掀翻屋瓦，淹沒房宇，這一幕就發(fā)生在我們眼前的海域，在墨西哥。

噩兆六：夜夜都能聽見一位婦人哭泣，午夜時分她到處游蕩，哭喊著、埋怨著：“我親愛的孩子，我們不得不逃離這座城，奔向苦難！”有時能聽見她哽咽地說：“我的孩子，我能帶你們?nèi)ツ膬耗兀俊?/p>

噩兆七：一只奇異的鳥兒被網(wǎng)困住，樣子像一只鶴。人們把它帶到黑屋里的蒙特祖瑪（Moctezuma，印加人的皇帝）面前。那只鳥頭頂?shù)挠鸸谥杏幸幻骁R子，盡管還是白晝正午，鏡子里照出的卻是夜空，星星和馬莫華茲里(1)在其中閃爍。當蒙特祖瑪看到鏡中的星座時，他認為這是極其不祥的征兆，再定睛看時，發(fā)現(xiàn)遠處映照出一片戰(zhàn)場，成排的士兵擺出應(yīng)戰(zhàn)的姿勢，騎著鹿緩緩前進。蒙特祖瑪召集他的占卜師和智者，問道：“你們能解釋我所看到的嗎？狀如人形的生物，他們奔跑、戰(zhàn)斗！”當占卜師和智者看向鏡子里，想一探究竟時，所有影像都消失了，他們什么也沒看到。

噩兆八：長著兩個腦袋的畸形怪物招搖過市，人們把它們帶到蒙特祖瑪?shù)暮谖堇铩．斆商刈娆斕ь^端詳它們時，它們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阿茲特克人的其他文獻對上述“西班牙人到來前不久的古怪現(xiàn)象”給出了另一番解釋，認為這些跡象“預(yù)示神靈將從天而降，人們對此口口相傳，很快消息就傳遍了從城市到村莊的每一個角落……不久之后，有傳言說陌生的族群踏上了這片土地，而帝國首都墨西哥的人們首先證實了這一消息”。3

珠江三角洲，1517年8月

——不識禮儀的嚴重后果

廣東僉事顧應(yīng)祥在筆記中這樣描述他與葡萄牙使團打交道的場景：

正德丁丑（1517年），予任廣東僉事，署海道事，驀有大海船二只，直至廣城懷遠驛，稱系佛郎機國進貢，其船主名加必丹。其人皆高鼻深目，以白布纏頭，如回回打扮。即報總督陳西軒公金，臨廣城。以其人不知禮法，令光孝寺習(xí)儀三日，而后引見。查《大明會典》，并無此國入貢，具本參奏，朝廷許之起送赴部。時武廟南巡，留會同館者將一年。今上登極，以其不恭，將通事明正典刑，其人押回廣東，驅(qū)之出境去訖。(2)4

施托滕海姆，1505年

維滕貝格，1517年

——從威厲到悲憫的上帝

法學(xué)院學(xué)生馬丁·路德起誓成為修士：

1505年7月2日（作者按：日期為這位宗教改革家后來所加），我在愛爾福特附近的施托滕海姆遇到閃電而受到驚嚇，陷入害怕與恐懼，于是默禱“庇佑我，圣安娜，我愿成為一名修士”。

我是受到上天的驚駭，內(nèi)心被對突然死亡的恐懼和驚慌所籠罩，不是主動或出于個人意愿，更不是出于生計而成為一名修士的，我是出于被迫立下了一個必須實現(xiàn)的誓言。5

在1517年10月31日張貼的《九十五條論綱》和1518年發(fā)表的相關(guān)“釋解”中，路德寫道：

第32條：那些以為持有贖罪券就確信得了救的人，將與其教唆者一同永遠被定罪。

……除了寄望于耶穌基督，我們絕無其他得救之望。“因為在天下人間，沒有賜下別的名，我們可以靠著得救?！保ā妒雇叫袀鳌?：12，15：11）讓信靠死文書和贖罪券與代禱名義的希望統(tǒng)統(tǒng)破滅吧！

第37條：真正的基督徒，無論存歿，即便沒有贖罪券，也都分享基督和教會的一切恩典，因這是上帝所賜的。

人若不擁有基督，便不能成為基督徒。他若擁有基督，便同時分享了祂的一切恩典?！@就是基督徒擁有的信心，我們良心的喜樂，因著信我們的罪再也不屬于我們，而盡歸于基督，上帝將我們所有的罪孽統(tǒng)統(tǒng)加于祂的身上。祂擔(dān)當了我們的罪?；阶约壕褪恰俺ナ廊俗锬醯母嵫颉薄；降乃泄x屬于我們。……除非藉著信心，否則最歡快地分享基督的恩惠和欣喜的生命變化便不會發(fā)生。再者，也沒有人恩賜它或?qū)⑵鋷ё摺Ｊ聦嵕褪沁@樣，所以我認為，這種分享顯而易見既非鑰匙職（作者按：即教皇），亦非贖罪券的好處所賜。它只是上帝所賜，先于贖罪券，且不依賴于它。

第7條：我們絕非藉行為、補贖或認罪，而是藉信稱義，并藉信而得平安的。6

上述四個歷史事件發(fā)生在當時世界的不同角落，內(nèi)容表面上無甚關(guān)聯(lián)，但在今天看來，皆是時代變革和人心不安的寫照。無論是歐洲的君主、學(xué)者，還是市民、農(nóng)民都將貝加莫的天軍之戰(zhàn)解讀為重大事件的先兆，究其根源是歐洲的基督教世界感受到來自土耳其穆斯林的嚴重威脅。后者所向披靡，1517年征服了開羅，推翻了依然強大的馬穆魯克王朝，當其時，大有從埃及北部的亞歷山大進犯意大利南部之勢。

同一時間，尤卡坦半島和墨西哥的印加人也在當時的自然現(xiàn)象中預(yù)感到重大變化即將發(fā)生，他們認為十年前的天作異象是憤怒的眾神棄島而去的征兆，看到西班牙人登島，便以為眾神已寬恕了島民，將重新歸來。如果說意大利的天軍之戰(zhàn)是給歐洲人敲響了土耳其來犯的警鐘，那么中美洲原住民對自然現(xiàn)象的誤讀則讓他們降低戒備，放松警惕，招致殺身之禍。

同一時期的廣東又是另一番景象，“中央之國”那成熟精密的官僚系統(tǒng)從一開始就讓葡萄牙人認清自己凡事皆“有求于人”的處境，在方方面面都需謹遵當?shù)馗叨葍x式化的規(guī)則，而“不守禮”就是對泱泱禮儀之邦大明帝國的大不敬，必受重責(zé)。

施托滕海姆和維滕貝格則見證了宗教改革先行者馬丁·路德兩次思考上帝的心路歷程。第一次，他像時人一樣感受到來自上帝的威懾。正如希羅尼穆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的宗教畫所展現(xiàn)的，人們害怕生殺予奪的上帝，把全部希望寄托于圣人庇佑。而1517年的論綱則反映了他對上帝的全新見解，認為救贖只存在于耶穌基督和上帝的仁慈中，這種質(zhì)樸的、福音教的觀點后來被視為宗教改革的思想基礎(chǔ)。

盡管內(nèi)容各有不同，但這四個歷史事件都反映了當時的宗教—宇宙觀。人們認為上帝或神明不僅決定了世界的秩序，而且直接干預(yù)俗世的具體事務(wù)，向世間傳達隱秘的信息。印加人從天氣閃光和天象中讀出神諭，拉丁歐洲的基督徒們將天軍之戰(zhàn)視作上帝敲響的警鐘。正如印加人在震怒的神祇面前戰(zhàn)栗一般，年輕的馬丁·路德在電閃雷鳴中感到上帝的威嚴與峻厲，上帝冷酷無情，說一不二，度量著人的靈魂該不該得到救贖。而在中國廣東，延續(xù)幾個世紀的宇宙觀思想一直適用，在這種理念中，塵世的組織就像天宮一樣。在宇宙的中心——在“中央之國”——坐著中國皇帝，他是各民族必須朝向的中心。7所以當葡萄牙國王在信函中膽敢以平等的口吻稱呼中國皇帝，當葡萄牙使團拒絕屈從于中國的世界觀時，中國宮廷只能將之視作對宇宙的安寧與平衡肆無忌憚、異教徒般的對抗，必須堅決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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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馬莫華茲里（Mamalhuatzli）是阿茲特克文明中用于點燃新火的火鉆，也指與其形狀相似的星座（現(xiàn)代研究一般認為是獵戶座腰帶）。新火儀式象征新周期的開始，確保太陽繼續(xù)升起和世界的持續(xù)存在?！翘栕樽g注，以下不再一一標注

(2)　參見［明］鄭若曾編：《籌海圖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