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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不過幾日功夫,一出名為《王御史義正鹽梟,不戰屈兵定兩淮》的評書話本,便如同長了翅膀一般,傳遍了京師大大小小的茶樓酒肆。

前門大街,廣和樓。

這里是京城最有名的書場之一,此刻已是座無虛席,連過道上都擠滿了伸長脖子聽書的百姓。

說書先生一襲青衫,手持醒木,說得是眉飛色舞,唾沫橫飛。

“……要說咱們這位王大人,那可真是了不得!

他老人家端坐朝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早就看透了那兩淮鹽商的狼子野心!

他心生一計,在金殿之上,當著滿朝文武,故意跟皇上唱起了反調!說什么是‘治大國如烹小鮮’,要‘文火慢燉’。

嘿,你們猜怎么著?”

先生賣了個關子,端起茶碗潤了潤喉。

底下有性急的立刻喊道:“先生快說!怎么著了?”

“啪!”醒木一拍,先生雙目圓睜,壓低了聲音,顯得神秘無比:“這便是王大人的高明之處!

他這一番話,明著是說給皇上聽,暗地里,卻是敲山震虎,說給那些個鹽商聽的!

那幫子鹽梟一聽,‘哎喲我的媽呀,王大人這是要整頓吏治,這是要從根子上刨咱們的祖墳??!’

嚇得是屁滾尿流,連夜開會,哭著喊著就把那天殺的鹽價給降下來了!三十文!從六七十文,直降到三十文!

這叫什么?這就叫‘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王大人兵不血刃,就為咱老百姓,辦了天大的好事啊!”

“好!”滿堂喝彩,掌聲雷動。

“王大人真是活菩薩!”

“就是!我就說嘛,朝廷里還是有好官的!”

百姓們聽得是熱血沸騰,對這位“王青天”的敬仰之情,簡直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而這記耳光,扇到揚州時,力道更是重了十倍。

楊府,曾經高朋滿座的花廳,此刻只剩下了小貓兩三只。

楊承嗣、閆致遠,還有另外幾個最大的鹽商,如同斗敗的公雞,一個個面如死灰地坐在那里。

廳堂中央的地上,是一封被撕得粉碎的信,信是從京城來的,詳細描述了朝堂之上,以及京城之內發生的“奇聞”。

“王!梓!謙!”一個身材矮胖,名叫錢立本的鹽商,咬牙切-齒地從牙縫里擠出這三個字。

他的雙眼布滿血絲,面目猙獰,哪里還有半分富商的體面,倒像是個輸光了家產的賭徒。

“我算是看明白了!我們從頭到尾,就是這老匹夫獻給小皇帝的投名狀!”

錢立本猛地一拍桌子,額上青筋暴起,“什么為我們做主?什么從長計議?都是他娘的放屁!

他把咱們賣了,賣了個干干凈凈!還踩著咱們的尸骨,升官發財,博取清名!我呸!無恥之尤!”

楊承嗣癱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滯,喃喃自語:“完了……全完了……靠山,靠山沒了……”

他原本還指望著王梓謙能在朝中周旋,逼迫皇帝讓步。

可現在,王梓謙自身都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誰還會替他們說話?他們這些鹽商,在朝堂上,已經徹底成了孤家寡人。

絕望比瘟疫蔓延得更快。閆致遠那張肥胖的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一種死灰般的白。

他看著滿地狼藉的碎紙屑,那上面仿佛還殘留著王梓謙那張道貌岸然的臉。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嘶啞,像是兩塊砂紙在摩擦。

“報應……都是報應啊……”他笑著笑著,眼淚卻流了下來,

“咱們當初是怎么對付那些小鹽商的?斷他們的鹽路,搶他們的鹽引,逼得他們家破人亡……現在,輪到咱們了?!?

這話說得在場眾人心中一片冰涼。

他們不是沒想過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這么……不講道理。

那個坐在龍椅上的小皇帝,根本沒跟他們談價錢,沒跟他們講規矩。

他直接掀了桌子,然后用一座金山,活活把他們砸死了。

楊承嗣緩緩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窗前,推開雕花的窗戶。

外面,是揚州城依舊靡麗的景色,瘦西湖上畫舫的歌聲隱約傳來,可這一切在他眼中,都蒙上了一層灰敗的顏色。

他忽然想起了一句不知從哪里聽來的話。

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他們,就是那被深淵盯上的,一群自以為是的螻蟻。

京城,張府。

張居正的書房里,燈火通明。

他沒有處理內閣送來的堆積如山的公務,只是靜靜地坐著。

他的面前,同樣擺著一份從廣和樓抄錄來的評書話本。

那上面繪聲繪色的描寫,在他看來,卻比最鋒利的刀子還要傷人。

他不在乎王梓謙的死活。官場傾軋,成王敗寇,本是常事。

他在乎的,是皇帝在這件事里,所展現出的,那種令人心悸的掌控力。

從潮白河的槍聲,到承運商行的鹽價,再到廣和樓的醒木。

軍事,經濟,輿論。三條腿,穩穩地支撐起了那把冰冷的龍椅。

任何一條,都足以讓這大明朝堂抖上三抖。

皇帝輕描淡寫地,就完成了一次完美的政治絞殺。

他甚至沒有讓錦衣衛去王梓謙家里抄出一兩銀子的贓款,就讓這位三朝元老,士林領袖,社會性死亡了。

而代價呢?

張居正的腦海里,浮現出那些同僚們走出文華殿時,那一張張充滿了猜忌和戒備的臉。

這才是皇帝真正的目的。

他不在乎兩淮的鹽價,甚至不在乎王梓謙這個人。

他在乎的,是在文官士紳集團這塊看似堅不可摧的鐵板上,鑿開一道裂縫。

他成功了。

王梓謙事件,就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進了每一個文官的心里。

他們開始互相懷疑,互相提防。今天王梓大放厥詞,會不會是皇帝授意的?

明天李閣老上書言事,是不是也跟皇帝達成了什么秘密交易?

信任,這個維系著龐大文官士紳集團最核心的東西,被腐蝕了。

一個團結的官僚士紳集團,是皇權最大的敵人。

而一個內部分裂、互相猜忌的官僚士紳集團,則是皇帝手中最好用的工具。

張居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涌上心頭。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棋手,殫精竭慮地布局,可對面的那個少年,卻總能從棋盤之外,

拿起一顆他聞所未聞的棋子,落在最致命的地方,將他所有的算計,都砸得粉碎。

“當家的,夜深了,該歇息了?!狈蛉祟櫴隙酥煌雲穆曌吡诉M來。

張居正擺了擺手,示意她放下。他看著跳動的燭火,忽然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你說,如果一只猛虎,學會了織網,那會是什么情景?”

顧氏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張居正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聲音里帶著一絲難言的苦澀:“那這天下所有的獵物,就再也沒有地方可以逃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紫禁城的方向。那片沉沉的黑夜里,仿佛有一雙眼睛,也在靜靜地注視著他。

“這盤棋,還沒下完呢?!彼吐曌哉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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