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在！”馮保邁著小碎步，從御座之側(cè)走出，尖細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蕩。

“都察院左僉都御史王梓謙，老成謀國，心系萬民，以霹靂手段，行菩薩心腸，于鹽政一事上，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朕心甚慰！”

朱翊鈞頓了頓，目光掃過王梓謙那張已經(jīng)毫無血色的臉，繼續(xù)道：“著，擢升王梓謙為都察院左都御史，總領(lǐng)糾察之職！

賜蟒袍玉帶，白銀千兩，錦緞十匹！命禮部為其功績，撰寫碑文，立于國子監(jiān)，令天下士子，皆知王公之德，學習王公之風骨！”

“另，著錦衣衛(wèi)，將王公‘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三個月平抑兩淮鹽價之壯舉，編成評書話本，在京師各大茶樓宣講！

務(wù)必做到婦孺皆知！朕要讓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我大明有王公這等忠臣良弼，是我大明之幸，是萬民之幸！”

“陛下……圣明……”

王梓謙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響，他想跪下謝恩，雙腿卻軟得像面條，怎么也使不上力氣。

最后“噗通”一聲，整個人直挺挺地癱倒在地，雙目圓睜，口中嗬嗬作響，竟是急火攻心，當場暈厥了過去。

“哎呀！王愛卿這是……這是太過激動了！”朱翊鈞臉上露出“關(guān)切”的神色，

“快！傳太醫(yī)！快把王愛卿扶到偏殿歇息！萬不可累壞了朕的國之棟梁啊！”

幾名太監(jiān)手忙腳亂地跑上前，將已經(jīng)不省人事的王梓謙連拖帶拽地弄了下去。

整個過程中，沒有一個文官上前幫忙。他們只是冷漠地看著，仿佛在看一具已經(jīng)沒有了利用價值的政治尸體。

捧殺！

赤裸裸的捧殺！

這比直接將王梓謙下獄問罪，要狠毒百倍！

將他捧得有多高，他就會摔得有多慘。

皇帝親口為他“樹碑立傳”，把他打造成了一個背叛同僚、欺世盜名的無恥小人。

從此以后，王梓謙這個名字，在整個大明士林，都將是一個笑話，一個恥辱的烙印。

而那些曾經(jīng)支持他的鹽商和地方官吏，會怎么想？

他們只會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是王梓謙向皇帝邀功的籌碼。他們對王梓謙的恨，恐怕比對皇帝還要深。

這一手，直接斬斷了王梓謙所有的社會根基，讓他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

站在群臣前列的張居正，從頭到尾，一言未發(fā)。

他只是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一尊泥塑。

可他的內(nèi)心，早已是翻江倒海。

太狠了。

這位小皇帝的手段，簡直狠到了骨子里。殺人不見血，誅心于無形。

他甚至沒有動用任何“規(guī)矩”之外的力量，只是順著王梓謙自己搭好的臺子，輕輕一推，就讓他摔得粉身碎骨，萬劫不復(fù)。

更可怕的事這個朝堂之上除了自己，沒人知道這出戲都是小皇帝自己想出來的。

通過這件事，張居正還捕捉到了一個清晰無比的信號：

小皇帝不僅有刀，還會用筆。

不僅能掌控軍權(quán)，同樣能操縱輿論。文官引以為傲的“清議”，在他的手里，同樣可以變成殺人的利器。

你們想玩，朕奉陪到底。但游戲規(guī)則，由皇帝來定。

張居正緩緩抬起頭，看向御座上那道尚顯單薄的身影。

少年天子的臉上，依舊掛著那抹人畜無害的微笑，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可張居正分明從那雙平靜的眼眸深處，看到了一頭正在蘇醒的，名為“皇權(quán)”的巨獸。

它已經(jīng)掙脫了名為“祖制”和“文官制衡”的枷鎖，正緩緩地，將整個大明，都納入自己冰冷的陰影之下。

朝會不歡而散。

文官們一個個失魂落魄地走出文華殿，他們?nèi)齼蓛傻鼐墼谝黄?，低聲議論著什么?？聪虮舜说难凵窭铮汲錆M了猜忌和不信任。

經(jīng)此一役，原本還算團結(jié)的文官集團，內(nèi)部已然出現(xiàn)了一道巨大的裂痕。

皇帝成功地在他們之間，埋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

今天可以是王梓謙，明天，會不會是李梓謙，張梓謙？

回到暖閣，馮保立刻殷勤地奉上新沏的雨前龍井。

空氣中彌漫著清幽的茶香，驅(qū)散了朝堂上那股壓抑的腐朽氣息。

“主子爺，王大人……已經(jīng)送回府了，太醫(yī)瞧過了，說是急怒攻心，加上年歲大了，怕是……怕是得在床上躺些時日了?！瘪T保小心翼翼地稟報道。

“躺著，總比掛在西市的木桿上要體面些。”朱翊鈞淡淡地回應(yīng)，隨手翻開了錦衣衛(wèi)指揮使朱載亨剛呈上來的密折。

密折上的內(nèi)容，與他預(yù)料的相差無幾。

自承運商行以三十文的低價傾銷官鹽以來，已經(jīng)過去三個多月。

兩淮、兩浙、長蘆、河東，四大鹽區(qū)，那些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鹽商世家，如今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他們的鹽鋪，門可羅雀，賬面上只有支出，不見分文進項。

然而，他們手中囤積的鹽引，卻并未見大規(guī)模的拋售。

“還在等。”朱翊鈞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馮保湊趣道：“主子爺，這幫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蠢貨，怕是還心存幻想，以為王梓謙這事兒的風頭過去，您就會收手，鹽價就能漲回去呢?！?

“他們不是蠢，是貪，也是自作聰明?！敝祚粹x將密折放在一旁，“他們以為朕是是在敲山震虎。

他們覺得，只要把牙關(guān)咬碎了咽進肚里，撐過這一陣，就能等來云開月明?！?

他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葉：“可惜，他們猜錯了。

朕不是在敲山震虎，朕……是要把這座山，連根拔起，夷為平地?！?

馮保聽得心頭一凜，腰彎得更低了。他知道，主子爺這是要趕盡殺絕了。

“那咱們……還繼續(xù)這么賣著？”馮保試探著問。

“當然?！敝祚粹x的回答不假思索，“不但要賣，還要讓底下人把聲勢造得更大些。

朕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在承運商行，三十文一斤的官鹽，管夠！

朕就是要讓那些鹽商，眼睜睜看著自己手里的鹽引，一天比一天更像廢紙?！?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有些悠遠：“朕不動手則已，一動手，就要見血。

斬草，就要除根。朕花出去的每一分銀子，都要連本帶利地收回來。

至于王梓謙……”他輕笑一聲，那笑聲里滿是漠然，“誰讓他自己非要跳出來，給這群蛀蟲當靠山？

想跟朕打擂臺，就要有心平氣和接受死亡的覺悟。他是死是活，是瘋是傻，與朕何干？”

馮保聽著這番話，只覺得后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這位小爺?shù)男哪c，比北地的寒鐵還要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