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靜思林的雨聲
- 九月的轉(zhuǎn)角
- 小人物會寫書
- 3279字
- 2025-06-28 09:52:12
父親陸建國說到做到。冰冷的指令如同無形的枷鎖,瞬間鎖緊了陸曉雨的生活。
放學(xué)鈴聲成了催命符。李老師似乎也接到了某種“關(guān)照”,總會在鈴聲響起時,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陸曉雨的位置,確認(rèn)她是否立刻收拾書包。手機(jī)被父親“例行檢查”,所有陌生號碼和可疑信息都被他銳利的目光過濾。家里的氣氛降到了冰點(diǎn),晚餐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聲響和父親翻閱報(bào)紙的沙沙聲,連空氣都仿佛凝固著壓抑的寒霜。
陸曉雨感覺自己像被關(guān)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罩里,看得見外面的世界,卻無法觸碰。她擔(dān)心周毅。擔(dān)心他是否又回到了冰冷的橋洞,擔(dān)心他父親會不會再次找到他,擔(dān)心他眼下的青黑是否更重,擔(dān)心那本承載著他母親全部愛意的《小王子》的缺失,會否成為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本泛黃的《小王子》,被她用防水的塑料書套仔細(xì)包好,藏在書包最隱秘的夾層里,緊貼著她的背脊,像守護(hù)著一個滾燙的秘密。每一次觸碰,扉頁上那行娟秀的字跡和被她淚水洇開的模糊痕跡,都像在無聲地催促她。
她必須見到他。必須把書還給他。必須告訴他,他并非一無所有,他母親的愛從未離開。
機(jī)會出現(xiàn)在一個沉悶的午后。天空鉛云低垂,空氣黏稠得讓人喘不過氣。最后一節(jié)是冗長的年級大會,禮堂里人頭攢動,悶熱不堪。陸曉雨的心跳得飛快,她知道,這是唯一的機(jī)會。當(dāng)教導(dǎo)主任在臺上滔滔不絕地強(qiáng)調(diào)“高考沖刺紀(jì)律”時,她捂著肚子,臉上擠出痛苦的表情,彎著腰,艱難地從人群邊緣溜向禮堂側(cè)門。負(fù)責(zé)維持秩序的老師看了她一眼,皺了皺眉,大概是覺得她臉色確實(shí)不好,揮了揮手示意她快去快回。
陸曉雨幾乎是跑著沖出了禮堂壓抑的空氣。她沒有去醫(yī)務(wù)室,而是直奔實(shí)驗(yàn)樓后的靜思林。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她知道周毅可能不在,甚至可能永遠(yuǎn)不會再踏入這個曾帶給他片刻安寧的地方。但她別無選擇。靜思林是他們之間唯一的、可能不會被監(jiān)視的紐帶。
樹林里比外面更暗,光線被濃密的枝葉切割得支離破碎。空氣里彌漫著暴雨將至的土腥味。陸曉雨氣喘吁吁地跑到那片熟悉的空地,石凳和書架在昏暗的光線下靜默著,空無一人。巨大的失望瞬間攫住了她,腿一軟,幾乎要癱坐在地。
“你遲到了。”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像幽靈般從一棵粗壯的老槐樹后傳來。
陸曉雨猛地抬頭,心臟幾乎停跳!
周毅背靠著樹干,身影幾乎融在樹干的陰影里。他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校服,頭發(fā)似乎更長了,凌亂地搭在額前,遮住了部分眼睛。他看起來比幾天前更加清瘦,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只有眼下那濃重的青黑更加觸目驚心。但他就站在那里,像一棵在風(fēng)暴中扎根的、沉默的樹。
“周毅!”陸曉雨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后怕,幾步?jīng)_到他面前,“你…你還在!我以為…”
“以為我消失了?”周毅扯了下嘴角,笑容里沒有溫度,只有無盡的疲憊。他的目光落在她因?yàn)楸寂芏⑽⒎杭t的臉頰和焦急的眼睛上,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波動了一下,又迅速歸于沉寂。“我收到…你留的記號了。”
陸曉雨這才注意到,在那張石凳的邊緣,她用白色粉筆畫了一個極其微小、不易察覺的裂痕星星圖案。那是她昨天冒險(xiǎn)溜進(jìn)來留下的。
“對不起…我爸他…”陸曉雨急切地想解釋家里的變故和父親的禁令。
“我知道。”周毅打斷她,聲音平靜得可怕,“那天早上,我在街角…看到你爸的車提前回來了。”他頓了頓,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他那種人,不可能容忍我出現(xiàn)在他的地盤。你…還好嗎?他沒對你…”
“我沒事!”陸曉雨急忙搖頭,從書包深處,近乎虔誠地捧出那本用塑料書套保護(hù)好的《小王子》,“這個!你的書!落在我家了!對不起…我昨天才發(fā)現(xiàn)…”
當(dāng)那本熟悉的、帶著歲月痕跡的封面映入眼簾時,周毅整個人劇烈地一震!一直維持的平靜面具瞬間碎裂。他猛地伸出手,卻又在半空中停住,指尖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他死死地盯著那本書,眼神復(fù)雜得難以形容——震驚、難以置信、痛苦、還有一絲失而復(fù)得的、近乎卑微的狂喜。
“它…它還在?”他的聲音干澀發(fā)顫,帶著一種陸曉雨從未聽過的脆弱。
“在!它還在!”陸曉雨用力點(diǎn)頭,小心翼翼地將書遞過去,“我看到了…你媽媽寫的…寫得真好…”
周毅幾乎是搶一般地將書緊緊攥在手里,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住K拖骂^,額頭抵在冰冷的、有些卷曲的封面上,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聳動。他沒有發(fā)出聲音,但陸曉雨清晰地看到一滴滾燙的液體,迅速砸落在塑料書套上,暈開一小片模糊的水痕。那無聲的淚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讓人心碎。
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過了許久,周毅才抬起頭,眼眶通紅,但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東西被重新點(diǎn)燃了,盡管那火焰微弱而搖曳。他小心翼翼地、近乎笨拙地?fù)崦鴷猓路鹪诖_認(rèn)它的真實(shí)存在。
“他燒掉了媽媽所有的照片…還有她留下的畫…”周毅的聲音很低,帶著壓抑的哽咽,“只有這個…我藏起來了…藏在…一個他永遠(yuǎn)想不到的地方。那天…那天走得急…”他深吸一口氣,似乎想壓下翻涌的情緒,看向陸曉雨的眼神充滿了復(fù)雜和一種沉重的感激,“謝謝你…把它找回來…還給我。”
“不,是我該說對不起…”陸曉雨看著他失而復(fù)得的痛苦模樣,心如刀絞。
就在這時,醞釀已久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
豆大的雨點(diǎn)噼里啪啦地砸在樹葉上,瞬間連成一片震耳欲聾的喧囂。茂密的樹冠也無法完全阻擋這狂暴的雨勢,冰冷的雨水迅速穿透枝葉,打濕了兩人的頭發(fā)和肩膀。
“快走!”周毅下意識地伸手想拉陸曉雨,卻又在半途停住,似乎顧忌著什么。
“等等!”陸曉雨卻站在原地沒動,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她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線和雨幕中卻異常明亮堅(jiān)定,“周毅,你媽媽…她只是離開了,對嗎?她還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對嗎?”她想起了扉頁上那句“無論身在何處”。
周毅的身體明顯僵住了,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滴落。“…嗯。很多年前…就走了。杳無音信。”他的聲音淹沒在雨聲里,帶著刻骨的失落。
“那…我們?nèi)フ宜 标憰杂甑穆曇舸┩赣昴唬瑤е环N不容置疑的決絕,“你媽媽一定也想你!一定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那本《小王子》…扉頁上的字…就是證據(jù)!她愛你!我們?nèi)フ宜】倳芯€索的!你記得她以前在哪里工作嗎?或者…她有什么朋友?老家在哪里?”
一連串的問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周毅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劇烈的漣漪。他怔怔地看著眼前渾身濕透、眼神卻亮得驚人的女孩,仿佛第一次真正認(rèn)識她。找媽媽?這個念頭在他最絕望的深夜里也曾像螢火般閃現(xiàn)過,但立刻就被現(xiàn)實(shí)的冰冷和自身的無力感撲滅了。他早已習(xí)慣把自己放逐在黑暗里,不敢奢望光明。
“太天真了…陸曉雨…”他喃喃道,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世界很大…”
“再大也要找!”陸曉雨上前一步,不顧雨水,更不顧父親冰冷的禁令可能帶來的后果,一把抓住了周毅冰冷的手腕。她的手指因?yàn)楹浜图佣⑽㈩澏叮α繀s異常堅(jiān)定。“你難道不想知道她在哪里嗎?你難道不想親口告訴她,你長大了?告訴她,她寫的書你一直珍藏著?告訴她…你很想她?!”
周毅的手腕被她滾燙的掌心握住,那溫度像電流般瞬間傳遍他冰冷的四肢百骸。他低頭看著女孩被雨水打濕后更顯蒼白卻寫滿倔強(qiáng)的小臉,看著她眼中燃燒的、不顧一切的火焰,那火焰似乎也點(diǎn)燃了他心底早已熄滅的、名為“希望”的灰燼。
世界很大,前路渺茫,父親的禁令如同達(dá)摩克利斯之劍…
但她的手是暖的,她的眼神是亮的,她說——我們?nèi)フ摇?
冰冷的雨水澆在身上,心口那處最深的凍土,卻在悄然松動、融化。周毅反手握住了陸曉雨的手腕,力道很大,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決絕。
“她…她以前是…雜志編輯。”他的聲音在雨聲中有些模糊,卻又無比清晰,“《星語》雜志…兒童文學(xué)專欄…筆名…叫‘青禾’。”
“青禾…”陸曉雨重復(fù)著這個名字,眼睛亮得驚人,仿佛在黑暗中捕捉到了第一顆真正指引方向的星辰。“《星語》雜志!好!這就是線索!我們一定能找到她!”
雨,越下越大。靜思林里水霧彌漫,枝葉在風(fēng)雨中狂亂搖擺,發(fā)出巨大的嗚咽聲。兩個渾身濕透的少年少女,站在冰冷的暴雨中,緊緊握著彼此的手腕,像兩株在狂風(fēng)中互相支撐的幼樹。雨水沖刷著他們的臉龐,模糊了視線,卻沖刷不掉彼此眼中重新燃起的、名為“尋找”的星火。
冰冷的禁令、未知的兇險(xiǎn)、渺茫的希望…一切都被這滂沱的雨聲暫時隔絕在外。此刻,在這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一個關(guān)于尋找與救贖的約定,在暴雨的洗禮中,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