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畫著眼睛和裂痕星星的紙條,被陸曉雨夾在了《小王子》的扉頁里,緊挨著那句“所有的大人都曾經是小孩”。它像一個無聲的開關,雖然周毅依舊沉默寡言,但籠罩在兩人之間的堅冰似乎消融了一層。他不再刻意回避陸曉雨遞來的筆記,偶爾物理課講到復雜模型時,他會用筆在草稿紙上快速畫出三維示意圖推過去,簡潔明了。陸曉雨則會在他的示意圖旁邊,用娟秀的字跡補充上關鍵公式和推導步驟。
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在沉默的課桌間悄然流淌。陸曉雨手臂的擦傷漸漸愈合,結痂脫落,留下淡淡的粉色印記。修復好的素描本安靜地躺在周毅的桌洞深處,他沒有再拿出來,但陸曉雨知道它在那里,像一個被小心藏起的、帶著傷痕的勛章。
然而,平靜的水面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
周毅眼下的青黑愈發明顯,上課時偶爾會走神,目光投向窗外時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空茫。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藥味似乎也濃了些。陸曉雨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她知道那場風暴的余波遠未平息,那個粗暴闖入教室的身影,如同一片巨大的、無法驅散的陰云,沉沉地壓在他的世界里。
這天放學,文學社活動結束后,天已經擦黑。陸曉雨收拾書包時,發現周毅靠在活動室門口,似乎在等她。
“一起走?”他的聲音在昏暗的走廊里顯得格外低沉。
陸曉雨點點頭,心里有些意外。自從那天之后,他很少主動和她一起離開。
暮春的晚風帶著涼意。兩人并肩走在通往校門的林蔭道上,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周毅走得很慢,雙手插在校服口袋里,微微低著頭。
“那個…”陸曉雨鼓起勇氣,聲音很輕,“你…還好嗎?”
周毅的腳步頓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過了許久,他才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骸傲晳T了。家…回不去了?!弊詈笕齻€字輕得像嘆息,卻重重砸在陸曉雨心上。
“什么叫…回不去了?”她停下腳步,擔憂地看著他隱在陰影里的側臉。
周毅也停了下來,抬起頭,望向遠處被城市燈火映得微紅的夜空。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么?!八伊水嫾?,燒了我媽留下的…最后一點東西?!彼穆曇艉芷届o,平靜得可怕,“他說,要么徹底‘改邪歸正’,要么就滾出去。”
陸曉雨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臂。隔著薄薄的校服布料,她能感覺到他手臂肌肉的僵硬和微微的顫抖?!澳恰悄悻F在…”
“在網吧包夜,或者…”周毅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找個橋洞湊合。”他輕描淡寫地說著,仿佛在談論別人的事。
“不行!”陸曉雨脫口而出,抓著他手臂的手指收緊了,“這太危險了!”她腦海中瞬間閃過那些社會新聞里的可怕畫面,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
周毅終于轉過頭看她,昏黃的路燈下,他的眼睛深得像寒潭。“不然呢?”他反問,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疲憊,“陸曉雨,這世界不是你的素描本,不是所有破碎的東西都能被拼好。”
“至少…至少今晚不行!”陸曉雨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一個念頭在她心里瘋狂滋長,帶著巨大的風險,卻讓她無法退縮?!叭ノ壹摇!?
周毅猛地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說什么?”
“我爸出差了,下周三才回來。”陸曉雨語速飛快,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家里只有我一個人。你…你可以睡客房?!彼桓铱粗芤愕难劬Γ皇撬浪蓝⒅厣蟽扇私化B的影子,仿佛在為自己的沖動找著支撐點?!熬鸵煌恚】偙取偙饶阍谕饷鎻姡 ?
長久的沉默。晚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陸曉雨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幾乎要蓋過這風聲。她害怕聽到拒絕,更害怕聽到他嘲諷的冷笑。
一只溫熱的手,帶著輕微的顫抖,輕輕覆上了她緊抓著他手臂的手。
“陸曉雨,”周毅的聲音低沉得幾乎融進夜色里,帶著一種陸曉雨從未聽過的、近乎脆弱的東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标憰杂晏痤^,迎上他復雜的目光。路燈的光落進她的眼睛里,像落入了兩泓清澈的泉水,映出堅定和一絲孤注一擲的勇氣。“我知道風險。但我也知道,我不能看著你…那樣?!彼D了頓,聲音輕卻清晰,“你畫里的星星,不該熄滅在橋洞里。”
周毅深深地望著她,仿佛要透過她的眼睛看進她的靈魂深處。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指微微收緊,傳遞著一種無聲的、激烈的掙扎。最終,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又像是卸下了最后一道沉重的枷鎖,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就一晚?!彼穆曇舾蓾?。
“就一晚?!标憰杂曛貜?,像是某種承諾。
去陸曉雨家的路,兩人走得異常沉默。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邊界線上。陸曉雨掏出鑰匙開門時,手指因為緊張而有些發抖。門打開,溫暖的燈光和屬于家的、干凈整潔的氣息撲面而來,與周毅身上沾染的夜露和塵埃格格不入。
“進來吧。”陸曉雨側身讓開,聲音有些發緊。
周毅站在門口,看著光亮整潔的玄關,腳下仿佛生了根。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校服,此刻顯得如此寒酸和刺眼。他像是一個貿然闖入不屬于自己世界的流浪者,帶著滿身的泥濘和不堪。
陸曉雨看出了他的局促,沒有催促。她彎腰從鞋柜里拿出一雙嶄新的、屬于她父親的男士拖鞋,放在他腳邊?!皳Q上這個吧?!彼穆曇舯M量放得自然。
周毅僵硬地彎腰換鞋,動作有些笨拙。走進客廳,他顯得更加無所適從,高大的身形在這溫馨的空間里竟顯得有些拘謹。
“客房在那邊,”陸曉雨指著走廊盡頭的一扇門,“里面有獨立的衛生間。床單被套都是干凈的,上周剛換過?!彼ψ屪约郝犉饋硐駛€合格的主人,“你…你先去洗個熱水澡?我去給你找件干凈的T恤當睡衣,我爸的,可能有點大…”
“不用麻煩。”周毅打斷她,聲音有些悶,“我…我坐一會兒就好?!?
陸曉雨看著他眼底濃重的倦色和強撐的堅持,沒有勉強。“那…那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她走進廚房,靠在冰冷的流理臺上,深深吸了幾口氣,試圖平復狂亂的心跳??蛷d里傳來周毅極其輕微的走動聲,像是在小心翼翼地丈量這個不屬于他的空間。她倒了杯溫水,又猶豫了一下,從冰箱里拿出晚上吃剩的、還溫著的三明治,放在盤子里。
端著水和食物回到客廳,陸曉雨看見周毅沒有坐下,而是站在客廳通往陽臺的玻璃門前,背對著她,望著外面沉沉的夜色。城市的霓虹在他高大的背影上投下變幻的光影,那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和脆弱,像一座隨時會崩塌的孤島。
陸曉雨把東西輕輕放在茶幾上?!昂赛c水吧。還有…這個,如果你餓了?!?
周毅轉過身,目光落在水和食物上,又緩緩移到陸曉雨臉上。他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著陸曉雨讀不懂的復雜情緒——感激、無措、羞慚,還有一絲深藏的、被強行壓抑的痛苦。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低啞地吐出兩個字:
“……謝謝?!?
陸曉雨的心像是被這簡單的兩個字燙了一下。她搖搖頭,指了指客房的方向:“你…早點休息。晚安?!闭f完,她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間,輕輕關上了門。
背靠著冰冷的門板,陸曉雨才后知后覺地感受到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空。巨大的冒險感和對未知的恐懼包裹著她。她聽到了隔壁房門被輕輕關上的聲音。
這一夜,陸曉雨幾乎無眠。她躺在床上,睜大眼睛望著熟悉的天花板,耳朵卻異常敏銳地捕捉著隔壁房間傳來的任何細微聲響——水流聲(他最終還是去洗澡了),床板輕微的吱呀聲,然后便是漫長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窗外的城市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條微弱的光帶。陸曉雨翻了個身,抱緊了懷里的枕頭。她知道,收留周毅,就像在暴風雨中打開了一扇門。門內是短暫而脆弱的安寧,門外,卻是洶涌未知的驚濤駭浪。父親的歸期、學校的耳目、周毅父親可能的搜尋…每一個念頭都像懸在頭頂的利劍。
但當她想起路燈下周毅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想起他覆在自己手背上那帶著顫抖的溫熱,想起素描本上那些被撕碎又被拼湊起來的星光…她知道,自己無法后悔。
暗夜里,這小小的避風港,成了兩個孤獨靈魂對抗整個冰冷世界的唯一堡壘。代價或許巨大,但此刻的庇護,是陸曉雨唯一能給出的、最笨拙也最勇敢的回應。風暴并未結束,它只是在門外暫時蟄伏。而破曉之后,等待他們的,將是更嚴峻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