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臨近的空氣像凝固的膠水，粘稠而沉重地籠罩著高二（3）班。課間少了喧鬧，多了翻書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陸曉雨將整理好的歷史重點筆記輕輕推到桌子中間，周毅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那些娟秀的字跡上。

“謝了。”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自從上周圖書館之后，他似乎更沉默了，眼下那抹青黑也未曾褪去。

“不客氣，”陸曉雨輕聲說，“物理最后一道大題的解法，你…有空能給我講講嗎？”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向他請教學習問題，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周毅側過頭看她，眼神里掠過一絲微光。“好。”他拿起筆，在草稿紙上利落地畫出受力分析圖。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他專注的側臉和骨節分明的手指上。陸曉雨聽著他低沉清晰的講解，視線卻不自覺地落在他微微敞開的校服領口下，那道若隱若現的、已經結痂的細長紅痕上。

她的心猛地一沉。圖書館那天他揉太陽穴的樣子，身上若有似無的藥味，還有這道傷…碎片般的線索在她腦海里拼湊，指向一個她不敢深想的答案。

放學后，周毅照例要去文學社處理校刊插畫的收尾工作。“你先走，”他對陸曉雨說，“我可能會晚點。”

陸曉雨點點頭，背起書包。走到樓梯口，她想起周毅的素描本還放在桌洞里——他今天似乎忘了帶走。猶豫片刻，她折返回教室。

空無一人的教室顯得格外安靜。她走到座位旁，彎腰從周毅的桌洞里取出那本熟悉的硬皮素描本。指尖觸碰到封面時，她猶豫了。這是他的私人領地，未經允許翻看似乎是一種冒犯。但一種強烈的不安感驅使著她。她深吸一口氣，輕輕掀開了封面。

不是想象中的風景或機械草圖。

映入眼簾的，是她。

是她在靜思林低頭看書時垂落的發絲，是她解不出題時微微蹙起的眉頭，是她站在文學社書架前踮腳取書的背影，甚至還有她捧著那個淺藍色保溫杯時，耳尖泛紅的模樣…每一頁，每一筆，都是她。線條細膩，光影溫柔，捕捉著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細微神情。翻到最后一頁，是昨天下午她趴在課桌上小憩的側影，旁邊用鉛筆寫著一行小字：“她睡著時，世界才安靜下來。”

陸曉雨的心跳如擂鼓，臉頰滾燙。她慌亂地合上素描本，像觸碰了燒紅的烙鐵。原來那些她以為偶然投來的目光，那些沉默的陪伴背后，藏著這樣深沉的注視。

就在這時，教室門被“砰”地一聲粗暴推開！

一個身材高大、面色潮紅、渾身散發著濃烈酒氣的男人闖了進來。他眼神渾濁，腳步虛浮，校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顯然不是學校的人。

“周毅呢？！”男人粗聲粗氣地吼著，聲音在空蕩的教室里回蕩，震得人耳膜發疼。他目光掃過驚呆的陸曉雨，最終落在她手中緊握的素描本上。

“他的東西？”男人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一把將素描本奪了過去，“整天畫這些沒用的玩意兒！老子供你上學是讓你搞這個的？！”

陸曉雨嚇得后退一步，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叔…叔叔…”

“叔叔？”男人嗤笑一聲，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陸曉雨，“你是他同學？正好！你告訴那個小兔崽子，讓他放學立刻給我滾回家！敢再躲到那些什么狗屁社團去，老子打斷他的腿！”他一邊罵著，一邊粗暴地翻看素描本。

看到那些畫著陸曉雨的頁面時，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起來，露出一種混雜著厭惡和嘲弄的表情。“哈！我說怎么心思不在學習上！原來在學校搞這些名堂！小小年紀不學好！”他猛地將素描本高高舉起。

“不要！”陸曉雨失聲驚叫，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先于意識沖了上去，死死抓住男人的手臂，“這是他的！您不能撕！”

女孩的力氣在盛怒的成年男人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男人用力一甩，陸曉雨踉蹌著撞在旁邊的課桌上，手臂傳來一陣劇痛。緊接著，“嘶啦——！”一聲刺耳的裂帛聲響起。

男人像撕廢紙一樣，狠狠地將那本凝聚著周毅心血和隱秘情感的素描本從中撕開！紙張斷裂的聲音如同心碎的回響。他還不解氣，又將撕成兩半的本子重重摔在地上，用沾著泥污的鞋底狠狠碾踩。

“告訴他！再讓我發現他搞這些亂七八糟的，下次撕的就是他！”男人丟下這句充滿戾氣的威脅，搖搖晃晃地摔門而去。

教室里死一般寂靜，只剩下散落一地的、被撕裂踩踏的紙頁，像被蹂躪的蝴蝶翅膀。陸曉雨靠著課桌滑坐在地上，手臂的疼痛遠不及心里的震驚和窒息。她看著地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的畫像，此刻支離破碎，沾滿污痕，眼淚毫無征兆地涌了出來。她顫抖著手，試圖去撿拾那些碎片。

“別撿了。”一個冰冷沙啞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陸曉雨猛地抬頭。周毅不知何時站在那里，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他的目光掃過滿地狼藉，掃過陸曉雨手臂上明顯的擦傷，最后定格在那被踐踏的素描本殘骸上。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像暴風雪過后的荒原，所有的憤怒、屈辱、痛苦都被凍結在最深處。

他沒有質問，沒有咆哮，甚至沒有走進來。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失去溫度的雕塑。

“周毅…我…”陸曉雨想解釋，想道歉，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

周毅的目光終于移到她臉上，那里面沒有責怪，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絕望。“看到了？”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這就是我。和我有關的一切，最后都會變成這樣。破碎，骯臟。”

他向前走了兩步，蹲下身，卻不是去撿那些畫，而是從一片狼藉中，撿起一張被踩得模糊、但勉強能看出畫著一個女孩捧著保溫杯的畫。他盯著看了幾秒，然后當著陸曉雨的面，將它一點一點，撕成了更小的碎片。

“離我遠點，陸曉雨。”他站起身，碎片從他指縫間飄落，“趁你還能干干凈凈地離開。”

說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轉身大步離去，背影決絕而孤獨，仿佛要融入走廊盡頭沉沉的暮色里。

陸曉雨獨自坐在冰冷的教室地板上，抱著受傷的手臂，周圍是散落的、屬于她也被撕碎的“星光”。周毅最后那句話像冰錐刺進心里。她看著那些碎片，看著門口他消失的方向，一種前所未有的決心壓過了恐懼和疼痛。

她不能離開。她看到了他堅硬外殼下那個遍體鱗傷的少年，看到了素描本里那些不為人知的溫柔星光。這些碎片，或許她無法完全拼湊，但她絕不允許它們就這樣被徹底碾入塵埃。

她忍著痛，小心翼翼地將地上所有能找到的碎片，連同那本被撕成兩半的硬皮封面，一一撿起，收進自己的書包里。每一片，都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