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時,沈雪音醒了。
她睜開眼,屋內仍是一片昏暗,唯有窗縫透進一縷淺淡的天光。矮榻上鋪著的被褥干燥溫暖,帶著一絲極淡的松木香,與昨夜那書生身上的氣息如出一轍。
她坐起身,指尖撫過枕畔——那里放著一塊折疊整齊的素帕,正是昨夜裴硯舟給她的那方。
帕子已經洗凈,血跡全無,只在角落繡著一枚小小的青竹,針腳細密,不仔細看幾乎難以察覺。
這時,院外傳來輕微的響動,似是有人正在劈柴。
沈雪音穿好衣裳,推門而出。
晨霧未散,裴硯舟背對著她站在院角的柴堆旁,手中斧刃寒光一閃,木柴應聲裂成兩半。他動作利落,力道精準,每一斧下去,木柴都沿著紋理整齊分開,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這不像是一個書生該有的力氣。
沈雪音倚在門邊,靜靜看了片刻,才開口道:“裴公子早。”
裴硯舟動作一頓,回身看她時,眼底已恢復了那副溫潤如玉的神色:“姑娘醒了?灶上熱著粥,我去盛。”
他放下斧子,擦了擦手,轉身往廚房走去。沈雪音的目光落在那把斧頭上——刃口雪亮,柄部磨得光滑,顯然經常使用。
“裴公子平日還做這些粗活?”她跟上去,語氣隨意。
裴硯舟掀開鍋蓋,熱氣蒸騰而起,模糊了他的側臉:“家中只我一人,自然事事親力親為。”
沈雪音不置可否,目光掃過廚房——灶臺干凈,碗筷整齊,墻角堆著幾包藥材,都用油紙仔細包好,上面用朱砂寫著藥名。
裴硯舟盛了一碗粥遞給她:“姑娘先用些清粥,午時我去鎮上買些肉菜。”
沈雪音接過碗,指尖不經意擦過他的指節,觸感微涼。她低頭喝了一口,粥里加了山藥和茯苓,味道清淡,卻莫名讓人覺得熟悉。
“裴公子懂醫術?”她忽然問。
裴硯舟正在整理藥包,聞言抬眸:“略通皮毛,家中舊書有些醫典,閑時翻看罷了。”
沈雪音盯著他:“昨夜你說染了風寒,可我看你氣色如常,不像是病過。”
裴硯舟動作未停,語氣平靜:“姑娘好眼力,那藥是給村里李婆婆煎的,她腿腳不便,我偶爾幫忙。”
沈雪音沒再追問,低頭繼續喝粥。
……
早飯后,裴硯舟說要出門一趟,沈雪音便獨自留在院中。
她走到那架織機前——昨夜進門時便注意到了,這架織機擺在偏屋,木質陳舊,卻保養得極好,梭子光滑,經緯線整齊緊繃,像是經常使用。
她伸手撫過織機,指尖觸到一處細微的凹痕,低頭細看,發現機架上刻著一行小字——
“經緯錯,天命改。”
字跡已經模糊,像是多年前刻下的。
沈雪音微微蹙眉,正想細看,院門卻被人推開。
“裴先生在嗎?”
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婦人站在門口,手里挎著籃子,見到沈雪音時明顯一愣:“這位姑娘是……”
沈雪音收回手,淡淡道:“借住的。”
婦人打量她幾眼,笑得燦爛:“原來是裴先生的客人。我是隔壁的王嬸,來送些新摘的桑葉,裴先生養的蠶這幾日該結繭了。”
沈雪音看向她手中的籃子,桑葉青翠,還帶著晨露。
“他不在。”
王嬸將籃子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那勞煩姑娘轉交了。”她頓了頓,又壓低聲音,“姑娘若是閑來無事,不妨去村東的染坊看看,今早剛出了一批‘霞影紗’,漂亮得很。”
“霞影紗?”
“是啊,聽說是用特殊染料染的,日光下會變顏色,鎮上繡莊高價收呢。”王嬸笑道,“裴先生前幾日還買了一塊,說是要送人。”
沈雪音眸光微動:“他送給誰了?”
王嬸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
正說著,院外傳來腳步聲,裴硯舟拎著一包東西走進來,見到王嬸時頷首致意:“王嬸早。”
“裴先生回來得正好,桑葉我放桌上了。”王嬸笑著告辭。
裴硯舟將手中的包裹放在桌上,看向沈雪音:“姑娘對霞影紗感興趣?”
沈雪音挑眉:“你聽到了?”
“在門外聽到幾句。”他解開包裹,里面是一塊疊好的布料,展開后,日光下泛著淡淡的金紅色,像是一縷被凝固的晚霞。
沈雪音伸手觸碰,布料觸感冰涼,卻在她的指尖下緩緩變色,由金紅轉為深紫,宛如活物。
“這染料……”
“是西域傳來的秘方。”裴硯舟語氣平靜,“姑娘若喜歡,可以留下。”
沈雪音收回手:“王嬸說你買來送人的。”
裴硯舟微微一笑:“原本是想送給里正家的姑娘做嫁衣,既然姑娘在此,自然先緊著客人。”
沈雪音盯著他的眼睛:“裴公子對誰都這般周到?”
“舉手之勞。”
她忽然笑了:“那裴公子可知,這霞影紗的染料里摻了什么?”
裴硯舟神色不變:“姑娘何出此言?”
沈雪音指尖輕輕劃過布料,那抹深紫竟如血跡般暈開:“這是用‘血蠶絲’染的,而血蠶,只吃一種桑葉——”
她抬眸,一字一頓:“斷腸草。”
裴硯舟靜默片刻,笑道:“姑娘懂得真多。”
“恰好知道些皮毛。”沈雪音收回手,“裴公子買這料子,當真只是為了送人?”
裴硯舟不答,只是將布料重新疊好:“姑娘若不喜歡,我午后去鎮上換別的。”
沈雪音沒再追問,轉身走向屋內。
……
午后,裴硯舟果然出門了。
沈雪音站在織機前,指尖輕輕撥動經線,梭子在她手中靈活穿梭,不一會兒,布面上便浮現出幾道暗紋,隱約像是某種符文。
她織得專注,沒注意到天色漸暗,直到院門被推開,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傳來。
“姑娘會織布?”
裴硯舟站在門口,手中提著幾包藥材,目光落在織機上。
沈雪音頭也不抬:“略通皮毛。”
裴硯舟走近,看著布面上那些暗紋,忽然道:“這織法特別,像是古法‘回文錦’。”
沈雪音手指一頓:“裴公子連這個都懂?”
“家中舊書有些織造典籍,閑時翻看過。”他語氣溫和,“姑娘若喜歡,明日我去尋些好線來。”
沈雪音放下梭子,抬眸看他:“不必了。”
她起身時,袖中滑出一物,啪嗒一聲落在地上——是那塊玉玦。
裴硯舟彎腰拾起,卻在看清玉玦上的紋路時,眸光微微一凝。
“這玉玦……”
沈雪音伸手:“還我。”
裴硯舟將玉玦遞還,指尖卻在她掌心輕輕一劃,似是無意,又似試探:“姑娘這玉玦,從何處得來?”
沈雪音收攏五指,語氣冷淡:“與你無關。”
裴硯舟不再多言,轉身去放藥材。沈雪音看著他的背影,眸色漸深。
——他認得這玉玦。
夜色漸濃,院中那株老梅樹的影子投在窗紙上,枝椏如鬼爪般張牙舞爪。
沈雪音站在窗前,指尖摩挲著玉玦上的紋路,耳邊驟然響起一陣極輕的沙沙聲,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爬行。
她低頭看去,織機下的陰影里,幾根絲線正無聲蠕動,如同活物般緩緩延伸,纏上了她的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