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根絲線纏上沈雪音裙角的瞬間,她猛地后退一步,指尖一劃,袖中暗藏的銀針已抵在絲線上。
絲線驟然僵直,隨后如死蛇般軟軟垂落。
沈雪音蹲下身,拾起那截斷線。月光下,絲線泛著詭異的暗紅色,觸手冰涼,卻隱隱有脈搏般的跳動感。她將絲線湊近鼻尖,嗅到一絲極淡的血腥氣。
——這不是普通的絲線。
院外傳來腳步聲,沈雪音迅速將絲線收入袖中,起身時,裴硯舟已推門而入。
“姑娘還未歇息?”他手中提著一盞油燈,暖黃的光暈映在他清雋的側(cè)臉上,眉目如畫。
沈雪音神色如常:“有些悶,開窗透透氣。”
裴硯舟的目光掃過織機,又落回她臉上:“夜里風(fēng)涼,姑娘當(dāng)心受寒?!?
“裴公子深夜過來,有事?”
“方才想起一事?!迸岢幹蹚男渲腥〕鲆恢恍〈善浚斑@藥膏對傷口愈合有益,姑娘不妨試試。”
沈雪音接過瓷瓶,指尖觸到瓶身時,察覺到一絲微弱的溫度,像是這瓷瓶剛剛被人握在掌心許久。她抬眸看向裴硯舟:“多謝。”
裴硯舟微微一笑,轉(zhuǎn)身離去。
待他的腳步聲徹底消失,沈雪音才低頭查看瓷瓶。瓶塞是青玉雕成的蓮蓬,做工精細,絕非尋常之物。
她拔開瓶塞,一股清冽的藥香撲面而來,膏體瑩白如玉,卻在月光下泛著極淡的金色光點。
——這是“玉髓膏”,傳聞中只有皇室御醫(yī)才懂得調(diào)配的秘藥。
一個鄉(xiāng)野書生,怎會有這種東西?
沈雪音眸色微沉,將瓷瓶放在一旁,轉(zhuǎn)而從袖中取出那截暗紅絲線。她將絲線繞在指間,輕輕一扯,絲線竟如活物般微微顫動,隨后緩緩滲出一滴血珠。
血珠落在她掌心,竟化作一道細小的符文,轉(zhuǎn)瞬即逝。
沈雪音盯著掌心,又想起織機上那句刻字:
“經(jīng)緯錯,天命改?!?
……
翌日清晨,沈雪音推開偏屋的門,發(fā)現(xiàn)裴硯舟正在整理蠶架。
木架上整齊排列著十幾個蠶匾,蠶已經(jīng)結(jié)了大半的繭,雪白的繭子中,卻混著幾枚暗紅色的繭,宛如血珠綴在雪地中,格外刺目。
裴硯舟背對著她,手中銀針輕挑,正將那些紅繭一一取下,放入一個黑漆木盒中。
“裴公子養(yǎng)的蠶,倒是特別?!鄙蜓┮粽驹陂T口。
裴硯舟動作一頓,仍是那副溫柔如水的神色:“姑娘早?!彼仙夏竞?,“這是西域傳來的品種,吐的絲顏色特別,鎮(zhèn)上繡莊高價收?!?
沈雪音走近幾步,看向蠶匾:“這些紅繭,似乎比白繭少許多?!?
“血蠶難養(yǎng),十不存一?!迸岢幹蹖⒛竞惺杖胄渲?,“姑娘若感興趣,待會兒我要去鎮(zhèn)上賣絲,可要同行?”
沈雪音看著他袖中的木盒,唇角微勾:“好啊?!?
……
河西鎮(zhèn)比沈雪音想象中熱鬧。
青石板路兩旁店鋪林立,叫賣聲不絕于耳。裴硯舟帶著她穿過人群,來到一家名為“云霓閣”的繡莊前。
掌柜的是個四十出頭的婦人,見到裴硯舟便笑著迎上來:“裴先生今日帶了好貨?”
裴硯舟從袖中取出木盒:“十枚血蠶繭,勞煩掌柜驗看?!?
掌柜接過木盒,打開一看,頓時眉開眼笑:“成色比上回還好!”她抬頭看到沈雪音,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這位姑娘是……”
“家中客人。”裴硯舟簡短道。
掌柜會意一笑,從柜臺下取出一只錦囊遞給裴硯舟:“這是上回的貨款,外加定金。”
裴硯舟接過錦囊,掂了掂便收入袖中。沈雪音冷眼旁觀,注意到掌柜遞錦囊時,指尖在裴硯舟掌心輕輕一劃,像是某種暗號。
離開繡莊后,裴硯舟帶著她在鎮(zhèn)上閑逛,買了些米面油鹽,又去藥鋪抓了幾味藥。
“裴公子常來鎮(zhèn)上?”沈雪音問。
“每月兩三次?!迸岢幹壅Z氣平靜,“姑娘可有什么想買的?”
沈雪音看向街角一家不起眼的舊書攤:“去那里看看?!?
書攤老板是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正瞇著眼翻看一本破舊的冊子。沈雪音隨手拿起一本《異物志》,翻到某一頁時,指尖微微一頓。
那頁記載著一種名為“血蠶”的奇蟲,旁邊還繪著插圖——蠶身赤紅,繭如凝血,旁邊小字標(biāo)注:“血蠶食斷腸草而活,吐絲可續(xù)命,亦可咒殺?!?
“姑娘對奇蟲感興趣?”老者轉(zhuǎn)過頭來,與她搭話道。
沈雪音合上書:“隨便看看?!?
老者渾濁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從攤子底下摸出一本破舊的冊子:“這本《蠱典》或許更合姑娘心意?!?
沈雪音接過冊子,翻開第一頁,上面用朱砂寫著幾個大字——“織魂術(shù)”。
她瞳孔微縮,正想細看,裴硯舟的聲音忽然在身后響起:“姑娘,該回去了?!?
沈雪音抬眸,見裴硯舟站在三步之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冊子上,神色難辨。
“這本書我要了。”她將《蠱典》合上,看向老者,“多少銀錢?”
老者咧嘴一笑,露出幾顆黃牙:“一兩銀子,不二價?!?
沈雪音身上并無銀兩,正遲疑間,裴硯舟已上前一步,將一塊碎銀放在攤上:“連同這本《異物志》一起?!?
老者收了銀子,意味深長地看了沈雪音一眼:“姑娘好眼光?!?
……
回程路上,沈雪音捧著兩本書,沉默不語。
裴硯舟走在她身側(cè),開口問:“姑娘對巫蠱之術(shù)感興趣?”
“隨便看看。”沈雪音語氣平淡,“裴公子似乎很緊張那本《蠱典》?!?
裴硯舟輕笑:“只是好奇,姑娘為何獨獨選中那本。”
沈雪音停下腳步,直視他的眼睛:“因為我見過這種絲線?!?
她從袖中取出那截暗紅絲線,在日光下,絲線泛著詭異的血光:“昨夜,它從織機下爬出來,想纏住我。”
裴硯舟看著那截絲線,神色終于出現(xiàn)一絲波動:“姑娘誤會了,這只是普通的染色絲線。”
“是嗎?”沈雪音將絲線舉到他眼前,“那它為什么會動?”
絲線在她指間微微顫動,宛如活物。
裴硯舟一時間沒有應(yīng)聲,而是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此處不宜多言,回去再說?!?
他的掌心冰涼,力道卻不容抗拒。沈雪音掙了一下,竟沒掙脫。
兩人一路無言,回到河西村時,天色已近黃昏。
裴硯舟關(guān)上院門,轉(zhuǎn)身看向沈雪音:“姑娘到底是誰?”
沈雪音冷笑:“這話該我問你?!?
她從懷中掏出那枚玉玦,血色的紋路在暮色中格外刺目:“你認(rèn)得這個,對嗎?”
裴硯舟盯著玉玦,神色嚴(yán)肅:“‘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這是傳國玉璽的殘片。”
沈雪音心頭一震:“你怎么知道背面刻著什么?”
她從未將玉玦翻過來給他看過。
裴硯舟不答,反而問道:“姑娘可曾聽過‘織命人’的傳說?”
沈雪音瞇起眼:“什么意思?”
“傳聞中,有一種人能以絲線為媒,編織他人命運。”裴硯舟緩緩道,“而血蠶絲,正是他們最趁手的工具。”
沈雪音盯著他的眼睛:“你是織命人?”
裴硯舟搖頭:“我只是個養(yǎng)蠶人?!?
“那你為何會有玉髓膏?”沈雪音步步緊逼,“為何認(rèn)得傳國玉璽?為何養(yǎng)的血蠶會吐出殺人的絲線?”
裴硯舟沉默良久,終于輕嘆一聲:“因為我在等一個人。”
“誰?”
“一個本該在三年前就死去的人。”
暮色四合,最后一縷天光隱入云層。院中那株老梅樹的影子投在兩人之間,枝椏如鬼爪般張牙舞爪。
沈雪音忽然覺得袖中的《蠱典》變得滾燙,仿佛要灼穿她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