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寺殘垣的破窗框外,月光似一層冰冷的水銀。
鄭俠癱在角落的干草堆里,身下浸染了大片深褐。粗糙的麻紙粘在他慘白汗濕的額角,墨跡被冷汗染得模糊一片。
一支無毫硬筆滾落手邊,筆尖凝固著濃黑粘稠的松煙墨。
呼……嘶拉……
沉重的、混著濃厚血腥氣的吸氣聲撕扯著寂靜。他費力地抬起一只沾滿泥污和凝結血塊的手,顫抖著摸索到自己左肋下方。
棉布內衫早已被血完全浸透,又板結成半硬的一塊。指尖下是衣物撕裂的破口,觸到一個邊緣粘膩、深深陷入皮肉下的異物——一節粗糙的、斷在皮肉里的弩矢桿尾。
每一次呼吸都牽動那埋在深處的銳物攪動血肉,劇痛如同烙鐵在體內來回灼燙。
窗框外灌入的冷風刀刮般刺骨。鄭俠哆嗦著,另一只手死摳著身下冰冷扎人的草莖。指尖深深嵌入草墊,骨節扭曲著繃出慘白。
咣——
刺耳的撞擊爆響猛然撕裂暗夜。
寺門被撞開的巨大聲音,門軸斷裂的破碎呻吟。風裹著濃烈殺伐寒氣狂灌入殘破大殿,吹得本就單薄搖顫的燭火瘋狂抖動幾近熄滅。
鄭俠驚得猛抬頭,撕扯的劇痛讓眼前驟然蒙上血霧般的光暈。
燭影殘光瘋狂亂舞的剎那。一道高大到幾乎堵塞整個門洞的輪廓赫然矗立。
不是人,像一頭立起的黑熊。
渾身筋肉虬結隆起,被油浸過的硬皮甲緊裹著,反射著燭火跳躍不定的微光。濃眉下的一對牛眼精光暴射,如同黑暗中點亮的油燈。
更令人膽寒的是那雙沾滿污泥與暗紅血痂、裹著破布帶的巨手。布帶邊緣露出的粗大指節猙獰扭曲,裹著厚厚凝固的血塊和碎皮肉。
來人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在殿內瞬間掃過一圈,最后牢牢釘在鄭俠那張失血慘白的臉上。
“跟我走。”聲音像兩塊厚重的鐵板在摩擦。
他邁步,沾滿濕泥和草屑的沉重皮靴踏在石板地上咚咚作響。巨大身影投下的濃重陰影瞬間將燭光都壓得黯淡了幾分。
鄭俠喉頭痙攣著干嘔了一下。眼前一片光影明滅不定。
他能清晰聞到那股隨著寒風直撲面門的濃烈汗腥和血腥氣。還有那雙殘暴巨爪上散發出的、令人作嘔的陳舊與新鮮交織的死亡鐵銹味道。
那巨人幾步跨近,陰影幾乎完全籠罩住草堆中的人。一只沾滿血泥和碎肉的粗大手掌張開,如同抓取一只待宰的雞雛般,徑直朝著鄭俠胸前的衣襟抓來。
驛站后院深處一間封閉的耳房內,燭煙微暗。
沈括凝立在房中,手中握著那本硬如鐵石、觸手冰涼的厚皮賬簿。封面上凝結的巨大鬼首符箓在昏黃光線下凸浮著陰影。
“孫守業的生死狀。”沈括指腹掃過賬簿上“錢府代收”的血色批注,聲音低沉如冰,“這就是‘閻王賬’。它下面蓋的是成百上千個孫守業的骨頭。”
王富仁佝僂著背。
數日驚懼熬干了他的油水,臉上肥肉松垮下墜,眼袋烏青浮腫,整個人像一具被剝了層皮的布袋。
豆大的汗珠順著他松垮的臉頰不停滾落。他眼神渙散地掃過賬簿恐怖的封面,又觸電般彈開。
“周通的債,你吞了也就吞了。他擋路……宰了也就宰了。可那筆賬。那牽扯到上面多少位爺身家前程的老底子。絕不能翻出來。否則……”
那日錢府深處、隔著斷壁傳來的、帶著汴京口音的陰毒嘶吼,連同“呂爺”兩個字,此時如同冰水澆筑的釘子,狠狠扎進王富仁的腦海深處,凍得他上下牙齒格格作響。
“呃——。”
山坳濕地上,小丫猛地從窒息般的噩夢中彈坐起來。胸口劇烈起伏,心臟在瘦弱的胸腔里狂擂。
一片冰涼堅硬的觸感緊緊壓著她的右手——
啞叔那骨節粗大、布滿厚繭的手緊緊箍著她小小的手腕。力道沉穩到讓她手腕骨微微發痛,卻也奇異地錨定了她幾乎飄出胸膛的恐懼。
她急促地喘息,大口吸進冰冷潮濕、帶著腐葉和泥土腥味的空氣,目光慌亂地四下逡巡。
陡坡下的這片洼地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泥淖墳包。
頭頂是糾纏交錯的虬枝黑影,偶爾露出一角鐵青色的天幕。腳下是厚厚的、腐爛發黑的枯葉爛泥層,散發出濃郁得令人作嘔的霉味和某種小蟲腐爛的氣息。
爛泥冰冷粘膩,濕透了她的破褲子和破爛草鞋底。幾縷破布條黏在濕泥上。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黏膩的爛泥里摳動幾下,指尖在泥漿中摸索到一點破碎的、帶著毛刺的硬物——是白天在錢府小院窗下焦急等待時不小心擦破的手指皮肉混著的血痂,現在混進了這冰冷的泥污。
父親張阿堂蜷縮在幾步外。他整個身體佝僂成更緊的一團,臉埋在兩條瘦骨嶙峋的臂彎里,看不到表情。只能看到那披著破麻布、瘦如柴棍的后背和肩膀無法控制地一陣強一陣弱地打著擺子。
喉嚨深處不斷擠出低沉壓抑、如同困獸低嘯般的嗚咽。每一次嗚咽都帶得他那嶙峋枯瘦的背脊弓得更加厲害。
風從山坳口倒灌下來,撞在擋風的巖壁上發出沉悶嗚鳴。枯死的枝條在看不見的高處相互碰撞,發出咔吧咔吧的脆響,像惡鬼在咀嚼朽骨。
更遠更深的地方,不知什么野物拉長的、悲涼凄厲的嚎叫隱隱傳來。
冷。刺骨的陰寒鉆進薄薄的破布,像無數冰針扎進骨頭縫里。小丫牙齒不受控制地格格打架。
她下意識地縮緊身體,肩胛骨緊抵在冰冷潮濕的巖壁凹陷里尋求一點點可憐的遮蔽。
眼睛驚恐地在黑暗中搜尋著陡坡上方的邊緣輪廓——那片吞噬了破空冷箭和致命毒刺、又吐出幾條幽魂般的黑影的地方。
突然。
啞叔那只緊箍著她手腕的手微不可察地松了一下。不是放開,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指引。
小丫猛地抬頭。
月光被一片飄過的厚云遮蔽。陡坡上方的黑暗中,幾點微弱冰冷的幽光驟然亮起。如同深水里突然睜開的死寂的魚目。
僅僅停留一瞬,又瞬間熄滅,融入更濃的黑暗里。
啞叔的手指在她手腕上輕輕一捏。力道沉穩。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側對著小丫。在微弱得幾乎等于無光的黑暗里,小丫看見他那張遍布深刻皺紋的臉側向自己這邊。
那只總是隱在陰影中、從未看清過全貌的左眼,在更濃的黑暗邊緣,竟然反射出一種極其微弱、卻帶著冰冷穿透力的光。那微光只在小丫眼中閃了一下,便隱沒在他溝壑般的皺紋里。
緊接著,一個如同被砂紙打磨過的、極其干澀滯重的音節,從他干裂的嘴唇縫隙里艱難地吐出:
“官……道……”
后面緊跟著的詞模糊不清。聲音嘶啞微弱到幾乎要被風聲吞噬。
小丫屏住了呼吸,幾乎把自己擠進冰冷的巖縫。
啞叔那只布滿厚繭、沾著泥污枯葉的手指,慢慢地、極其僵硬地抬了起來。動作遲緩沉重得像是拖著千斤重擔。
食指在空中停頓了一下,然后朝著一個方向——東南方,穿透坡壁的阻隔指向山巒外——
“……周……”喉嚨深處摩擦著另一個破碎的、含混的喉音。
小丫的心猛縮了一下。周?是那個周府?還是……
就在她心念電轉間,啞叔那根抬起的手指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渾濁深陷的眼睛里,冰冷微光瞬間暴漲又瞬間熄滅。那片深井般的眼底,仿佛裂開了一道縫隙,冰層下凍徹骨髓的黑暗和痛苦洶涌噴出。
有什么被封鎖了太久的畫面沖破了阻礙,在他瞳孔里瘋狂閃動、血光、慘叫、斷裂飛濺的梁木、轟然倒塌的殿宇、破碎傾覆的馬車……
一只垂死的、沾滿黑血、死死伸向虛空的手……
他喉嚨深處發出一聲被強行扼斷的、痛苦不堪的悶哼。整個人猛向后一縮,蜷得更緊,額頭重重砸在冰冷的、布滿泥污的巖壁上。枯瘦的手指死死摳進泥壁的縫隙里,指甲翻開,指關節因巨大的痛苦和壓抑而咯咯作響。
短暫的失控如電閃雷鳴掠過,啞叔猛地松開掐著泥壁的手,身體倏地向后坐直。
那瞬間的混亂掙扎被他體內某種鐵石般的意志瞬間鎮壓,只有額角新擦破的血痕混著泥水,在黑暗中流下一道蜿蜒的深影。
他急促地喘息幾聲。冰冷的眼神重新凝聚,像被投入火爐燒了千萬遍后又淬火的頑鐵,只剩下深不見底的黑與難以想象的硬。
“……哥……”他的嘴唇無聲地蠕動了一下,只有自己才能捕捉的音節。像是對虛空最后的叩問,也像是對久遠沉痛的碾磨。
隨即,一切歸于死寂般的凝固。只剩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