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震蕩余波中艱難重燃。幽光重新聚攏:血賬殘頁粘著流民摹圖卷角,香灰如慘白碎骨潑灑,滑落的奏疏橫陳似僵冷的魚尸。
趙頊指骨深陷紫檀案沿龍首雕紋,指甲裂出細微血絲。他面色灰敗,唯余目光凍成兩簇冰錐,穿透殿中塵靄,死死釘住王安石沉凝如淵的臉。
殿內空氣鑄鐵般沉硬。
韓琦花白頭顱垂得更低。皺紋堆疊的眼瞼闔攏復啟,渾濁眼底翻涌厚重寒夜。
“陛下,”枯聲如沙礫摩擦冰面,“陽翟非孤瘡。孫守業不過一滴血,映照汪洋。青苗免役如焚火過急,新柴盡成焦炭。吏治晦暗,則法鏈皆化索命繩。若再強推市易……”
他深吸氣,字字似寒霜凝結,“萬千商賈,便是下一個張阿堂。”
“張阿堂”三字如冰針扎入死寂。趙頊扣緊龍首的指節又深陷一分。
呂嘉問如墨中游出的暗影,從王安石側后無聲浮前半步。目光鷹隼般攫住御座上凝固的年輕身影:“韓相只見癰疽,無視肌理?因噎廢食,瘡毒深浸。市易之要,正在斷奸商積貨居奇之手。當速行,清瘀塞!”
他袖管微動,袖底似扣無形利刃。
司馬光終于仰首,渾濁目光碾過呂嘉問年輕銳氣的面龐,沉落帝王鐵青的臉:“速行?韓相所慮正在此處。一法未立,怨聲四起。若市易過激,激商賈之怒……”
聲音頓住,字字如重錘砸落,“便是燎原傾國火。”
王安石如磐石未移,寬袍似夜,吸盡光影聲息。唯袖底,那只始終緊握成拳的手,指節在暗處硬如生鐵,正對案下狼藉。一片沾著深灰香燼的殘紙半掩案腳——“錢府代收”。
京西官道三十里外野山,夜梟裂帛般的鳴叫撕不破濃墨粘稠的黑暗。
枯枝在疾奔足下斷裂,一高一矮兩道影子在陡坡上掙扎攀爬。矮的被拽著,破鞋陷裹厚泥,步步拖沓滯重。高的衣衫襤褸,單薄身軀在寒風中篩糠般抖,口鼻白氣混著汗酸味。
“爹……”小丫喉嚨割裂般擠出細弱氣音。凍瘡破潰的血水洇濕腳踝粗布,濕冷粘膩。
張阿堂不回應,目光只錐向更高坡頂的濃影。一只枯手鐵鉗般死死攥緊女兒細腕向前拖拽,蠻力駭人,每一步都將小丫幾乎扯離地面。
嘶——
一道陰風擦著張阿堂后頸掠過,皮膚沁入冰寒。破空聲刺耳短促。
篤!
身后濕滑樹干劇震。一支精鋼淬黑短矢深釘樹身,幽藍簇尖在夜色里暗沉如毒蛇之眼。
張阿堂猛將小丫甩向坡面一方嶙峋怪石后。自己向前狼狽翻滾,撲入泥洼。腐葉朽木濃烈氣息嗆入口鼻。
幾乎同時!
左前、右側、后方密林深處,踩踏斷枝聲爆響。數道瘦長黑影如夜行動物彈射而出,落地無聲,泥地僅留淺薄印痕。數點冰冷幽光在目中閃動,若窺伺的鬼火。
三棱破甲錐幽藍鋒刃在微弱天光下逸出一線死氣。錐尖在疾進中微調,牢牢鎖定巨石后與泥坑中兩個目標。
啞叔佝僂身影如壁虎融入更深陰影。手中粗短鐵笛不知何時倒握,笛尾尖釘在滑過的一道巖角棱刃上留下微痕。
黑影暴起前一剎,鐵笛末端于泥地迅疾劃過一道短促指向——東南向林木更密、腐殖深厚的陡坡。
“竄!”
嘶啞單字如烙鐵灼燙張阿堂凍結的神經。
他猛從女兒身后探出,枯指迸發蠻力死掐小丫后腰布帶,連滾帶爬沖向陡坡。
泥漿在腳下飛濺。小丫如破袋被拖拽,嗚咽噎在喉底。
三棱錐挾銳風釘入泥坑與石側,泥漿腐葉汁液爆開,石面刺耳摩擦聲尖利。
啞叔身體貼地倒滑如影,避開一記貼地削來的刃光,鐵笛在黑暗中反手刁鉆撩出,皮革撕裂混著喉骨碎裂的悶音輕響。
撲在最前的黑影如被無形巨石砸中脖頸,前沖之勢猝然僵死,身體怪誕反曲。溫熱血柱從喉口噴出,大半被鐵笛格擋,幾點深色污痕濺上啞叔灰布袖口。
余下兩名殺手攻勢因這鬼魅一擊瞬間遲滯。
電光石火!
啞叔身影再度模糊,枯爪如鷹隼撲兔,精準揪住張阿堂攀爬陡坡時被凸石絆住的后褲腿,一扯一送。
嘩!
張阿堂與小丫翻滾栽入陡坡下濃得化不開、積滿厚腐葉爛泥的淵藪,蟲豸氣息的冰冷濕泥瞬間吞沒。
啞叔身影向后急折,倒掠入一片虬結盤錯的古樹根影深處。
三道更急銳風追著他消失的殘影釘入盤根,精鋼短矢釘入濕根悶響混入風聲。
兩殺手冷眼對視,一人反手抽出帶鉤爪細索,疾甩纏住坡上一棵粗樹枝干,如貍貓輕盈攀援。
更遠處另一處驛道岔口。廢驛孤伶立于慘淡月光下,斷墻在風中嗚咽。
驛后枯井旁,泥地被翻掘出新痕。幾塊沾濕斷草根的泥土散堆。
錢百萬那位面容溝壑如刀劈、眼神毒蝎般的族叔錢七俯身,枯爪捻起一點馬掌鐵棱口刮下的、帶著血腥氣的深褐泥污。
他仔細嗅聞,抬起眼皮望向西南方月下山巒起伏的、巨獸脊背般的黑色剪影。
“進山了。”聲音如枯骨摩擦。
他向身后幾個佩刀壯漢頷首,“老三棗紅馬,前蹄新釘三道棱十字掌。這蹄印泥里的紋錯不了。”
精悍頭領啞聲:“七爺放心。‘穿山蜈蚣’已撒出去。進山那條羊腸道上,‘釘子’埋嚴實了。”
錢七緩緩直腰,枯瘦身形在月色下拔長。他撣落布衣下擺塵泥,動作慢而冷:“釘子入骨三分。山里野狗,”
他目光如兩道冰冷鐵簽,刺入西南沉沉夜色,“缺嚼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