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沉重合攏,隔絕了紫宸殿白日余音。便殿內(nèi),幽深如潭,空氣凝滯,唯有燭芯燃燒的細微嗶剝聲撕扯著寂靜。
紫檀長案的光面映著年輕帝王繃緊的下頜線。
趙頊身體前傾,幾被案頭濃影吞沒,壓在腿上的指關(guān)節(jié)骨白嶙峋。
案頭攤開三物。
左側(cè):八百里加急的奏報硬卷。紙面冰冷如刃,邊緣蠟封微卷。
中間:攤開的硬皮賬簿。封面如凝涸淤血,中央扭曲的鬼首符箓幽光浮動。翻開的頁面上,“孫守業(yè)——丁二戶——虛田三十四畝三分…納免役錢七貫三百文——錢府代收…”的蠅頭小楷與赤朱批注刺目。
右側(cè):《流民圖》影摹。焦墨勾勒:懷抱僵直幼子的枯骨婦人,蜷縮在泥棚斷墻前的塌肩老漢,肚皮深凹、雙目空茫的巨顱孩童。
燈焰躍動。趙頊的目光在賬簿詭名錄與流民圖死寂雙眼間輪轉(zhuǎn)。一股冷意自脊柱竄上,皮肉繃緊。
他猛地撤手,五指向掌心死掐,指甲在皮肉陷下刻痕。那只手掙脫無形桎梏,挾帶山巒傾覆之力,直撞長案中心。
砰!
沉悶巨響在殿內(nèi)炸開。沉重的紫檀木案劇烈震顫,嗡鳴四散。
案角鎏金纏枝爐猛跳,爐蓋歪斜。冷燼灰白如骨,簌簌瀉落,灰煙裹塵升騰彌漫。
緊隨其后,那本血債賬簿被巨力掀翻離案。硬皮封面呼嘯翻滾,“陽翟眾”名錄狂亂飛展。
啪嗒!
厚冊砸落金磚地。封皮鬼首扭曲。書頁如受驚群鳥,轟然迸散。寫滿詭名與黑債的紙張漫天翻飛。一張“孫守業(yè)”字樣的紙片打著旋,飄搖落在傾瀉的香爐灰燼之上。
殿內(nèi)一片紙頁飄落的細碎回音。
韓琦垂首侍立案前?;野装l(fā)鬢覆霜,額間褶皺如深壑。他寬袍垂袖的邊緣微微震動,緊抿的唇角泄出一絲深重憂慮。
“王相公到——”周公公屏息的尖細聲割破死寂。
殿門吱嘎開啟。
王安石入。深青直裰熨帖如刀裁,身形筆直似青松。面上無塵,無急迫,唯有一潭深水凝冰的沉靜。他躬身,朝著殿內(nèi)暗影行禮,動作如磐石安穩(wěn)。
“荊公…”
趙頊的聲音艱澀擠出。他緩緩抬頭,年輕面龐褪盡血色光彩,只余極怒壓縮后的僵硬冰冷。他抬臂,指向滿殿飛旋的詭名錄殘頁,指尖顫點地上那本浸透冤魂的簿冊。
“看。”
單字擲地,聲如碎冰。他目光銳刺王安石,“陽翟。這就是朕的新法?”字字裹鐵,沉如重錘。
他霍然起身,龍袍帶風(fēng)迫前。傾倒的《流民圖》摹本展開,畫上巨顱空目撞入王安石視野。
“青苗變催命符。免役成虎倀。”
趙頊的聲音撕裂寂靜,每一字都浸染風(fēng)暴,“朕的良法,成了豺狼口中血肉?”
嘶啞的質(zhì)問中滲出鐵銹腥氣。他身體因狂瀾在胸腔奔突而晃了一下,眼中烈焰焚盡所有期許。
殿內(nèi)空氣凝結(jié)似鐵。燭火焦灼跳躍,光線明滅不定,猶如最后掙扎的喘息。
“豺狼口中血肉?”
王安石的聲音沉緩如石落深潭。他腰背挺直,如同孤峰峙淵,袍袖間凝滯不動。
那雙深潭般的眼并未避開帝王眼中焚天之火,也無絲毫波瀾。
“法本無善惡,如精鐵鍛刀。握于農(nóng)夫之手可刈糧,操于盜匪指間即成屠戮之器?!?
他的目光從滿地狼藉的紙頁緩緩掃過,最終釘在飄落灰燼的“孫守業(yè)”殘紙上。
“陽翟諸惡,罪不在此法,而在執(zhí)法之人行險如淵。當(dāng)犁庭掃穴?!?
最后四字,字字如釘鑿錘擊。
龍袍袖底的手掌遽然收緊,筋骨在袖中繃出猙獰輪廓。
趙頊猛地向前一步,靴尖幾乎觸及那本翻倒的血賬:“行險?豈非你等執(zhí)刀太快?青苗法、免役法不過半載,地方上已生出這般妖孽。連一個陽翟小縣都管控至此,還談什么富國強兵。朕只看見遍野哀鴻!”
“快?”王安石下顎微揚,肩線繃緊如開弓之弦。
“積弊沉疴如潰癰,潰皮破肉方可見膿。若非快刀斬入亂麻,如何逼得出陽翟這一窩蛀蟲?”
他視線陡然轉(zhuǎn)向垂目侍立的韓琦,清冽如冰。
“韓相曾言‘積弊深重’。今日腐肉被掀開,血流惡膿,又欲言痛否?”
韓琦身軀微震,枯瘦的指節(jié)在袍袖中痙攣似地蜷起,又猛地松開。他沒有抬頭,喉結(jié)滑動,吐出一個字音:“痛?!?
趙頊額角青筋在燭火映照下扭曲跳動。他死死盯著王安石,唇齒間擠出寒冰:“好一個逼出蛀蟲!蛀蟲噬空的是朕的國本!撕咬的是萬千生民血肉!這些!”
他倏地指向地上飄散的《流民圖》摹本殘頁,那些空洞巨顱孩童的臉仿佛正從紙背凸出,無聲嘶吼。
“就是爾等掀開腐肉后涌出的……生民血肉!”
他胸膛劇烈起伏,空氣被粗重的呼吸割據(jù),幾乎無法成言。
殿角銅燈盞中,一截燃盡的燈芯驟然短縮,爆開最后的火花,嘶啦一聲,一簇焦黑跌入滾燙燈油。
一小片陰影驟然降臨,又隨著旁側(cè)燭火搖晃的光暈重新彌合。映在趙頊眼中,竟如同垂死者目光的明滅。
“陛——下——”周公公驚惶的尖聲撕開死寂,如裂帛。他幾乎是連滾帶爬撞進殿門。
“急報!河南道轉(zhuǎn)運使加急密函入京!”
一個粘滿泥濘、帶著濃重血腥與塵土氣息的牛皮封筒被呈遞上來。封口火漆破碎,沾著黑紅色已干涸的印記,像凝固的血淚。
趙頊手指觸碰到那冰冷黏膩的封口邊緣,動作猛地一滯。
抖開。一張更小的硬紙便箋,墨跡深黑濕冷,仿佛剛剛書就,被信使一路貼身捂得微熱,字跡邊緣被汗浸洇開。
【陳五郎、張阿堂攜流民百余,裹挾東明縣眾持鋤棍圍鄭縣衙,擊鼓斷索,高呼:‘還我耕牛!不納青苗!’衙役強彈壓,死……三人。亂民傷者逾三十。鄭縣告急,民亂恐燎原?!?
墨色在趙頊指尖暈開,字跡在他眼中放大、旋轉(zhuǎn)、最后凝成那把被綢褂漢子從瘦骨嶙峋的老黃牛角上拽走的血淋淋粗繩。
嗡——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他顱中炸裂開來,一股滾燙腥氣直沖喉頭。眼前幻影迭起:是陳五郎那只被粗繩撕裂皮肉的手掌,是東明衙前張阿堂撞鼓的頭顱,是汴河浮尸臉上凝固的淤泥……最后重重撞上案前那幅圖摹本上,巨童深凹空茫的肚子……
“呃——”一聲被咬碎在齒間的悶哼驟然迸出,趙頊的身體猛地向后踉蹌一步。
“哐啷——!”
方才被他掀翻在地的金鑄三足狻猊香爐,被后退的龍紋云頭履狠狠一磕,驟然翻倒。
爐中冰冷的、混著方才傾瀉灰燼的細沙激旋飛起,撲簌簌滾落在金磚之上。那沉重的金爐在光滑地面打著旋,發(fā)出刺耳尖利的摩擦聲,翻滾著撞向御案粗壯柱礎(chǔ)。
砰——!
一聲令人心悸的悶響。御案如山岳震動,堆積的奏疏轟然滑落,雪片般砸在地上。案后御座之上那頂明黃繡龍軟墊,猛地一震。
燭火在狂卷的氣流中瘋狂躍動掙扎,殿中光影扭曲亂舞。
滿目狼藉,血賬殘紙,遍地流民圖。
卷地香爐灰,滑落的奏疏,還有殿心矗立如刃的荊國公。
在這光影交錯的碎影亂紅中,趙頊僵立在倒撞御案的震蕩余波里。
臉色褪盡血色,只剩下空洞的灰白,映著跳躍燭光,一片驚雷驟歇后的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