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皮賬簿封面上那扭曲的鬼首符咒被強行掰開時,內頁撕扯發出的刺耳聲響還在耳畔。
周貴那張如同冰凍湖面般死寂的臉在沈括腦中一閃而過。那雙深井似的眼睛里驟然劃過的裂痕快得像閃電,隨即被更沉的冰霜覆蓋。
沈括來不及細思,一股凜冽如刀的夜風已卷著血腥氣撲進他鼻腔。
“大人。”護衛首領聲音繃得像拉滿的弓弦,目光銳利地掃向樹林邊緣黑影幢幢的方向,手死死按在腰間長刀柄上。
“剛才那邊樹叢……有動靜。”
護衛首領指的方向正是枯枝斷裂聲傳來的方位。
沈括的瞳孔驟然縮緊,樹林邊緣枯枝斷裂,絕非走獸,有人在窺視。
就在這一霎,他那道如同被風拂動的暗影,一直悄無聲息侍立在黑暗角落里的啞叔,動了。
沒有開口,沒有任何預兆性的聲響。佝僂瘦小的身形驟然貼地前掠,動作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極限。
腳下所踏之地的枯葉泥濘沒有發出絲毫被踩踏的響動,整個人如同暗夜本身分離出的一道精魄,徑直朝著樹林深處、那極其細微聲響消失的方向疾射而去。
瞬間融入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只留下一絲無聲的寒意。
沈括的心臟驟然被捏緊,他猛地抬手,阻止了護衛首領要下令追蹤的動作,目光死死釘住啞叔消失的黑暗深處,指節因過度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人……絕不能讓他跑了。
遠處汴河的波濤聲沉悶撞上岸堤,混著嗚咽的夜風,如同冤魂低泣。
幾日后。
天還未亮透,淡青色的晨霧像一層濕透的紗帳,沉沉壓著破敗凋敝的村口。
破棚子的陰影里,十幾團人形物體蜷縮著,在深秋凜冽的晨寒中簌簌發抖。
單薄破爛、補丁摞著補丁的破襖裹著干瘦嶙峋的身體,草屑混著干結的泥垢黏在頭發胡須上。凍得發紫的赤腳踩在冰冷的泥濘里,腳趾上的凍瘡裂開血口,滲出暗色的膿液,凝固后又被新的泥漿覆蓋。
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餿汗、腐肉與絕望混合的惡臭。
一個婦人將幾片不知從哪里撿來的菜幫子塞進嘴里拼命咀嚼,混著冰涼的露水咽下去,腮幫子干癟地凹陷著。
她懷里緊緊摟著一個裹在同樣破爛布里、安靜得像個布娃娃的幼兒。
孩子太小了,頭枕在母親枯瘦的臂彎上,臉側和嘴唇結著薄薄的冰碴子,一動不動。
那婦人渾濁的眼珠茫然地看著前方那片渾濁的天色,口中溢出無聲的氣流。
每一次吸氣,瘦骨嶙峋的胸腔都像一個漏風的破風箱,刮出難聽的嘶拉聲。
旁邊一個斷了右腿的枯槁老漢癱坐在濕冷地上,一根削尖的槐樹枝做拐杖丟在一邊。
他把頭深深埋在蜷起的雙膝之間,肩膀劇烈地聳動,卻發不出一絲哭聲。只能看到大顆滾燙渾濁的淚水砸落下來,迅速洇進冰冷的褲腿布料里,留下深色的水印。那淚滴砸進泥土的聲音,似乎比風更大。
一個形容枯槁的孩子,七八歲模樣,頭顱大得不成比例,頸子細得如同草梗支撐不住腦袋的重量。
他用兩只瘦得像蘆柴棒的小手死死捂住肚子,渾濁的涎水從嘴角掛下來,一滴一滴落在胸前污垢板結的破衣上,凍成一小塊冰溜子。
他茫然地看著凍僵的同伴,看著拼命吞咽菜葉的母親,看著無聲慟哭的老者。
那雙孩子應有的清澈早已被一種近乎麻木的遲鈍取代,只余下大片空洞的、茫然失焦的死灰。
破棚角落靠著一團更單薄的陰影,那是個幾乎看不出年紀的女人,臉上糊滿泥垢。
她蜷縮著,把半張臉死死埋在胳膊里,只露出一個側影。整個身體都在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像是寒風里最后一片即將凋零的枯葉。
她身上的破單衣根本無法蔽體,更別提保暖。枯瘦如柴的指節因過度用力和寒冷而扭曲痙攣,手里卻死死捏著一截燒焦碳化、寸許長的枯柳枝尖端。
柳枝尖端在冷硬的泥地上遲緩地移動、刻劃。動作因為劇烈的抽搐而歪斜顫抖、深深淺淺。線條破碎、斷續、混亂。
沒有色彩,只有焦黑的炭跡。
地面上被劃開的潮濕泥土上,漸漸浮現出輪廓——是蜷縮的人形。
弓著背脊摟緊孩子的婦人。抱著頭無聲慟哭的老漢。捧著肚子流口水的巨顱孩子,還有遠處,像是縣衙帶著高高翹角的門廊。
畫得歪斜笨拙。不是用筆,是用燒焦的硬枝,用凍得發抖的手腕,用瀕死的力氣,在冰冷的泥地上刮刻出的印記。
棚外通往縣城的泥濘小徑上,一個身影踉蹌著經過。穿著半舊的青布儒衫,洗得發白,沾滿了泥點和水漬。
鄭俠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嘴唇干裂開幾道深深的滲血口子。頭發束得不甚齊整,被冷風吹亂了幾縷。
唯有一雙眼睛,異常清亮澄澈,如同寒夜里的兩粒明星,此刻卻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情感和痛楚。
他無意間瞥見了破棚子角落那個瘋狂顫抖著在地上刮刻的身影。鬼使神差地,他放慢了腳步,悄悄踱近了幾步,停在兩棵老槐樹斑駁的樹干陰影后。
棚外。
河風卷著水汽和刺鼻的腐臭味猛撲過來。
“咳。咳咳——。”角落里刮畫著的女人終于再也控制不住,猛地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嗆咳。
巨大的力道讓她整個蜷縮的身體都在泥地上彈跳著痙攣。
混著濃重的痰液和血腥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爆發出令人心悸的哭號:
“老天爺——開開眼吧——我家六口人啊——就剩……就剩我一個人……沒餓死……沒凍死……也被債……”
聲音嘎然而止,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扼斷。
最后只剩下喉嚨深處破碎拉長的抽氣聲,身體如同斷線的木偶般向前撲倒,頭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里,額頭瞬間破開一小道口子,滲出血絲,和泥土混雜在一起。手中死死抓著那張沾滿泥土、畫著些不成形草草的粗紙也掉落出來,被風卷著滾到泥水里。
那雙異常清亮的眼瞬間被滾燙的潮氣浸透。筆尖最后那一劃深深勒進麻紙的纖維里,幾乎要將其割裂。
“呃——。”
握著粗糙竹筆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的憤怒和痛苦猛地爆出可怕的白痕。另一只籠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皮開肉綻滲出粘稠的血珠。
胸膛劇烈起伏,喉嚨里如同堵著一塊滾燙的鐵塊,連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
一滴眼淚終于失去控制地從他眼角滾落,順著因凍得僵硬麻木而毫無知覺的冰冷臉龐滑下,砸在滿是泥濘的鞋面上。
他猛地轉身,不再看那煉獄般的畫面,幾乎是小跑著,踉蹌著沖向來路的黑暗。
“呼——呼——。”
汴河堤壩邊一處泥濘低洼的淺灘上,粗重如同破風箱扯動的喘息聲撕破拂曉前粘稠的寂靜。
水,冰冷刺骨、腥臭撲鼻的河水。混合著大量泥沙碎屑、粘膩如同腐尸油脂的淤泥。如同無數條冰冷的毒蛇,死死纏住了他的腳踝、腰身,并在迅速淹沒胸膛。
每一寸皮膚都被那股詭異的滑膩和冰冷緊緊吸住。肺葉被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每一次掙扎著吸氣都灌入更多腥濁的泥水。嗆進喉嚨里火辣辣地疼。
他的身體在瘋狂擺動。手臂徒勞地在渾濁發臭的水面攪動拍打,激起污濁的水花。水下那無法形容的淤泥吸附力和腳下松軟的河床在將他不斷往下拖拽。
每一次撲騰只讓他更下沉一分。每一次張口只能吸入更多冰冷腥臭的死亡。
岸上,幾道模糊人影綽綽。隔著渾濁的水汽和迅速彌漫開的、令人窒息的水藻腐爛氣息。
他看不太清。只能絕望地看到河堤上方那剛剛爬上的、更高的河堤泥埂。那幾道模糊身影似乎也猶豫、掙扎著。但淤泥的吸力太過強大。
“救……呃。”
求生的渴望擠出一個沙啞破碎的音節,立刻被灌入口鼻的腥泥堵塞。他的視線迅速模糊、變暗……
就在他胸膛即將徹底沒入水面之下、僅剩喉頭以下掙扎扭動頭顱的瞬間——
岸邊枯死腐壞的柳樹樁后面,一道瘦小、幾乎與岸壁亂石陰影融為一體的佝僂身影驟然如同獵豹般暴起彈射。
太快。靜默無聲。如同貼地飛行的幽靈。雙腳蹬踏在泥濘傾斜的堤坡上,動作快到無法看清細節。泥濘飛濺。但身形如同鬼魅般瞬間拉近水面。
水花猛地炸開。那只骨節粗大、布滿厚厚老繭的手如同精鋼鑄就的鐵鉗。從冰冷的、渾濁發暗的泥水中精準地、兇狠無比地一把扣住了溺水者胡亂抓撓、已被泥漿裹住的右手腕。
力量之大。如同要將那截腕骨當場捏碎。
巨大的牽引力猛然爆發。啞叔被河水浸透的灰袍瞬間鼓脹。他那看似瘦小的身體猛然爆發出撼動山巖的怪力。如同自深潭拔龍。
噗——。
淤泥纏身的溺水者被硬生生從即將將他吞沒的泥沼中拔出水面。整個身體被巨大的力量甩飛出去。像一截濕透沉重的爛木頭,重重地砸在岸邊的半硬泥地上。胸腔劇烈起伏,口鼻噴射出渾濁腥臭的泥水混合物。咳得撕心裂肺。
就在那人被拖拽上岸、砸落泥地的同時。啞叔那雙渾濁卻如同鷹隼般的眼,閃電般掃過溺水者因本能痙攣而死死攥緊的拳頭。那緊握的拳頭縫隙里,隱約可見一點點蒼白的、被水和泥漿染成灰黑色的紙張碎片邊緣。
啞叔身形未停。左手如同潛藏已久的毒蛇,倏地探出。兩根堅硬如鐵的手指,精準無比地楔入那人濕滑緊握的指縫。指關節猛然發力一別。
“啊——。”溺水者吃痛,意識混沌中悶哼出聲。
緊握的拳頭被迫張開。
一團被淤泥染得幾乎看不出本來顏色、濕透卷曲成團的紙團從他手心被強行摳了出來。邊緣浸透泥水,皺成一團破絮。
啞叔的手指如風卷殘云,將那團濕泥紙粗暴攤開后狠狠一抹。掃去最上層粘稠的污泥。露出了被覆蓋的、小半張紙卷的真容——
那上面,沾滿骯臟的泥水,卻依然能清晰辨認出幾道歪斜扭曲、透著一股不祥意味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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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焦黑、線條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