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守業像一根浸透了冷汗的枯枝，在冰冷的夜風里簌簌發抖。

他凹陷的眼窩深陷，每一條皺紋都刻滿了刀劈斧鑿般的恐懼。

粗糙的手指死死摳著自己破衣的襟口，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被勒緊的悶響。汗水從他蠟黃的額角滑下，滴進泥土里。

周貴，周府那位仿佛骨頭里都透著寒意的大管事，面無表情地立在不遠處。

他身后是幾名家丁，黑黢黢的影子融在更深的夜色里，像幾塊冰冷的石頭。

周貴的手攏在袖中，沒有多余的動作，連眼神都沒瞥向沈括帶來的那幾個穿著工部號衣、背著撬棍短鋤的身影。

孫守業喘了幾口粗氣，手指痙攣般地在衣襟上又掐又擰，仿佛那里面埋著他的命。

他猛地抬起一只腳，動作僵硬笨拙，狠狠地、重重地跺在前方老周家祖墳那一片明顯新翻過的、還散發著潮濕泥土腥氣的墓道夯土層上。

咚！

腳落下的聲音在寂靜的墳地里異常沉悶、空洞。回音短促。

“這，這底下……埋著周老爺的……秘密！”

孫守業干裂的嘴唇哆嗦著，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寒冷而斷斷續續，破碎不成調。

“周老爺死前半個月，他……他發了瘋！白天在書房砸東西，晚上……晚上就叫我們把老宅這頭……原來塌了一半的暗窖給填平了。挖了個深坑，深得嚇人！埋了個……埋了個鐵疙瘩，說……說就算周家絕戶，也別想有人碰那東西……”

沈括的目光像兩道冰錐，瞬間釘在孫守業腳下的那方泥土上。

他朝身后偏了偏頭。那幾個帶著家伙的工部小吏立刻圍了上去，動作麻利卻無聲。

鐵鍬小心地撥開浮土，撬棍尖銳的頭試探著插入土層的縫隙。

土質松軟，挖掘不費勁。沒挖多深，鍬刃就撞上了硬物。撬棍插入更深，幾個人合力，悶哼一聲！一塊足有兩尺見方、刻著粗糙花紋的青石蓋板被沉重的撬棍生生別開一條寬縫。

一股更為濃烈的、裹著尸骨般腐朽氣息的濕冷寒氣順著縫隙猛地沖上來。

孫守業嚇得猛地倒退兩步，差點栽倒。

手執火把的護衛立刻湊近，將光線順著縫隙投入下方的黑暗。光芒短暫地掃過，照亮了深處一口方方正正、如同石棺一般的巨大鑄鐵箱子。

箱體烏黑，邊緣銹跡斑斑，散發著濃重的土腥鐵銹味。箱口上方蓋板的位置，幾個奇特的、內凹的鎖孔排列成一個怪異的圖形。

箱子表面刻滿了繁雜扭曲的線條符號，在火光跳躍下如同活過來的毒蛇。

“開。”沈括只吐出一個字。

撬棍精準地插入縫隙，沉重的鐵臂帶著杠桿的力量，猛然下壓，銹蝕的金屬發出尖銳刺耳的撕裂呻吟。

箱蓋猛地被掀起。

濃烈的、混合著陳腐血腥的怪味撲面而來，幾乎嗆得人窒息。

火光直射進去。

箱內空空蕩蕩，只鋪著一層厚厚的、吸飽了水分的石灰粉末。粉末中央，赫然臥著一本尺寸驚人的、封面是暗紅色硬皮、被層層油布嚴密包裹的東西。

沈括一步踏前，手伸入那陰冷的、散發著詭異氣息的鐵箱。手指觸碰到硬皮封面，冰涼刺骨。他用力將那本厚冊子抓了出來。

油布被粗暴扯開。當那暗紅的硬皮封面暴露在火光下的瞬間，周貴的呼吸幾不可察地停滯了一瞬。孫守業更是發出短促的驚呼。

封面并非硬紙，更像某種鞣制過的厚皮，觸手滑膩詭異。顏色如凝固的淤血。上面沒有任何燙金題簽，只覆蓋著一整塊更為深暗、仿佛由濃稠血漿繪制出的巨大符箓。

符箓線條扭曲糾纏，形成一個猙獰可怖、仿佛正在凄厲咆哮的鬼首。

沈括無視那刺目的圖案，指腹猛地發力，掰開書脊。

咯吱……硬皮封面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被強行掀開。

一股混雜著血腥、鐵銹和陳舊墨汁的濃烈氣味沖鼻。

映入眼簾的第一頁，根本不是尋常賬簿的格式。

正上方，兩行鐵畫銀鉤、力道透紙、用暗紅朱砂混合著不明墨跡寫下的碩大行楷，如同兩柄燒紅的烙鐵燙入視網膜：

【陽翟眾】【納陰奉陽·生死契】

沈括的目光驟然凝固，指節捏得發白。

他猛地翻過這一頁，后面密密麻麻，鋪天蓋地都是工整得令人頭皮發麻的蠅頭小楷，如同無數貪婪的蟲豸爬滿了紙面。每一頁都像一張巨大的表格，分門別類，冷酷嚴整。

最左側豎列：【孫守業-丁二戶-虛田叁拾肆畝叁分李老根-丁一戶-虛田拾柒畝吳王氏-丁一戶-虛田拾貳畝……】

一行行！一列列！觸目驚心！

中間是巨大篇幅：【某某年某月某日-周通支錢百萬銀貳千貫-兌北直隸新河荒地叁百畝契轉名孫守業項下某某年某月某日-錢百萬支周通糧折銀伍百貫-兌原陽翟北街鋪面叁間契轉名李老根項下】

時間、人物、地點、錢、糧、不動產類型、數量……每一項都清晰得如同刻下的墓碑。一筆筆巨大的黑錢、暗產，通過這張罪惡的表格，如同鬼魅般附著在這些毫不知情的貧苦人名之下。

最后一豎列，是墨色更重、觸目驚心的朱紅批注：【孫守業戶已納永康三年免役錢七貫三百文-錢府代收】【李老根戶欠免役錢叁貫二百文-罰沒耕牛壹頭抵】

每一行墨字都像是浸泡著農人的血淚，每一個批紅的數字都像一張張猙獰的催命符。

沈括的指尖因為用力過度而深深嵌入那滑膩的硬皮封面邊緣，幾乎要將書脊摳穿。

他的喉嚨驟然發緊，一股寒意夾雜著焚天的怒火猛地沖上頭頂。

這些“陽翟眾”的姓名，這些冰冷的數字符號后面，是無數個陳五郎、張阿堂，是無數個被碾碎吸干的靈魂。

“陽翟眾名錄……血淋淋……”王縣令帶來的心腹文書只看了一眼，牙齒就磕碰出聲響，臉色慘白如同死人。

沈括不再遲疑，目光如淬火的鋼刀，飛快掃過這血淋淋的名錄，紙張在顫抖的手指下嘩嘩翻過。

突然，他的翻動猛地停下，目光死死釘在某一頁上。

那里并列著兩個名字。同樣登記著虛田、高額免役錢和被盤剝的記錄。

但那兩個名字旁邊的空白處，卻被人用焦炭般的粗大墨筆，狠狠劃了一個巨大的交叉血叉，如同兩道猙獰的傷疤。

而被劃掉的兩個名字是——

【錢萬富】【周通】

血叉之下，一行稍顯潦草、帶著怨毒之氣的細密墨字緊緊貼著紙縫爬行：【……分賬不均……各懷鬼胎……吞……死不足惜……】

周貴僵硬地站在三尺開外。

當那兩個被劃掉的名字撞入他深井般的眼瞳時，他那張如同石雕般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肌肉極細微、極其突兀地抽搐了一下。

極其短暫又瞬間冰封，快得如同燭火跳動下瞬間的錯覺！

嘶——

就在這凝滯的瞬間，沈括耳廓微不可察地一動。

風！

一股極其細微、混在夜風呼嘯中卻截然不同的風。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刺骨的陰寒氣流，如同冰冷的蛇信，倏地掠過他的后脖頸。

緊接著是極遠處、深林邊緣傳來的、一聲短促得幾乎被風聲吞噬的枯枝斷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