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府那片凝滯的銅臭味里掙扎出的窒息感,被驛站窗外微涼的夜風一吹,并未消散,反而更沉重地壓進沈括的肺腑。
案頭那盞孤燈搖曳不定,映照著窗外樹影婆娑,如同潛藏無數鬼魅。
沈括深深吸了口氣,從貼身懷中取出那個輕若無物卻又重逾千鈞的素色布囊。指尖劃過嚴密得毫無縫隙的蠟封邊緣,小心沿著邊角撬開。內里果然疊放著一張薄如蟬翼的箋紙。
展開,紙上并非文字,只有三列古怪符號,筆跡焦灼狂亂:
●●●▲▲〓〓●▲
下方附著一行蠅頭小字,墨色干澀深沉,顯然是后補:“陽翟查獲,周通密賬殘頁。”
沈括緊鎖的眉頭下,目光如探針般反復穿透這紙上縱橫的墨痕。
不是文字,亦非卜筮常用卦象。這些●、▲、〓排列無序,更像某種約定俗成的暗碼。周通是商人,最核心的賬目……無外乎錢糧貨殖!
他立刻拉過一張白紙,鋪在桌案上。提筆蘸墨,筆尖微顫,懸停在紙上數個瞬息,眼神在燈下符號與空白紙頁間飛速梭巡、碰撞、解析!
“以●代糧?”筆尖落下,在第一個●下標下小字:糧?
不對……若是糧貨交易,當有出納數、價格……沈括猛地停筆搖頭。此般符號堆疊,更像是……分門別類的大項條目!是結算總目?
他指尖重重一點第一個●下方:“●●●——三項皆糧?!不可能!”商人賬目,糧行也分粗細米麥,豈有堆疊之理?
思緒如電光石火!沈括豁然起身,大步跨至自己隨行的大木箱旁,迅速開啟箱蓋,手指敏捷地在分門別類的書卷中翻檢。
終于抽出一冊泛黃的《淮南商稅則例附錄》,飛快翻動。發脆的紙張在夜風中簌簌作響,指尖停頓在一頁記錄著各地大商戶慣用密賬符號的破舊附錄上!目光瞬間凝固!
附錄末端數行潦草批注如電光石火擊中沈括眼瞳:“……荊湖糧行曹氏,慣以●代‘石’……”“……河北布行趙氏,喜用▲表‘貫’(錢數)……”“……江淮絲行,因絲束捆縛如人聚,或以〓代‘丁’(人或工役)……”
轟!
腦中那團混沌迷霧被這束電光瞬間撕裂!沈括猛地合上書本!三步并作兩步撲回桌案前!燈光在劇烈動作下瘋狂搖曳!
他抓過那張符號殘頁,眼瞳深處爆射出驚駭銳芒!
●=石(糧、物單位)?!▲=貫(錢幣計算單位)?!〓=丁(人力、役力折算單位)?!
他提筆如刀!毫不猶豫地在紙上飛快批注:
●(石)●(石)●(石)▲(貫)▲(貫)〓(丁)〓(丁)●(石)▲(貫)
一組猙獰的對應赫然顯現!
沈括死死盯住那列墨字!石、石、石、貫、貫、丁、丁、石、貫!這并非尋常交易流水!
它們呈現出的……是某種……極不自然的組合與對位!更像是……將分散的“石”、“丁”、“貫”強行拼配到同一個條目之下?!
“轉嫁!”
一個冰冷刺骨的詞如同毒蛇般瞬間從沈括喉中擠出!
東明縣張阿堂的哀嚎,陳五郎賣牛的慘景,韓琦那聲沉重的“積弊如淵”……
所有這些碎片轟然凝聚!一個龐大而黑暗的輪廓在他心底驟然成形!
賬簿!這是關鍵!必須找到周通的完整賬簿!
沈括猛然抬頭!眼中閃爍著寒鐵般的光芒!“來人!”他朝屋外低喝一聲。值夜親隨立刻推門而入。
“速查!”沈袖手指重重叩在桌案之上,發出沉悶回響,“周通此人!其生平產業!尤其是他名下所有田莊、店鋪、庫房!其平素最信任的賬房、管事!哪怕是一草一木未曾登記在明面契約上的隱秘產業,都要查!”
“是!”親隨領命轉身。
“等等!”沈括目光銳利如刃,語氣陡然壓低,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重點查一人——陽翟縣自耕農戶孫守業!即刻找來!”
一個時辰后。
驛站的偏屋角落,油燈的光暈只勉強照亮方寸之地。
孫守業穿著件滿是補丁的褐色短褂,局促地站在角落的陰影里,瘦高的身影微微佝僂著,像個被釘在地面上的木樁。長途跋涉加上內心巨大的恐懼,讓他臉色蠟黃,嘴唇干裂起皮。
他雙手無意識地絞著衣襟下擺,指節泛白,深陷的眼窩里那雙渾濁的眼睛布滿血絲,驚惶不安地在沈括臉上和地面之間來回掃視。
“孫守業?”沈括的聲音平和,目光卻像能洞穿人心的利刃,“聽聞你是本地良民,有十幾畝薄田?”
孫守業渾身一哆嗦,膝蓋差點軟下去,聲音顫抖如同秋風中最后一片枯葉:“是……是小人……不敢稱良民……就……就勉強糊口……”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子里顯得格外微弱。
“糊口?”沈括微微前傾身體,昏暗的光線下,那張肅穆而隱含壓力的臉如同廟堂上的塑像,帶來沉甸甸的威壓,“今年免役錢……你家攤派多少?”
撲通!
這兩個字如同兩把燒紅的鐵錘,狠狠砸在孫守業繃緊的神經上!他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直接跪倒在地!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泥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
“青天大老爺!冤枉啊!冤——枉——啊——!”
凄厲悲愴的嘶喊猛地沖破壓抑的寂靜,如同垂死的困獸迸發出最后的絕望!
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面,眼淚混著鼻涕和地上的灰土一起糊了滿臉!聲音因為極度激動和痛苦而撕裂變形:
“小……小人……小人一家就指著那十二畝薄田過活!按制……按制小人一家本是中下戶!可……可今年官差核戶定役錢……小人……小人名下生生……生生被劈成了四個丁戶!”
他猛地抬起頭,那張涕淚縱橫、沾滿泥灰的臉上爆發出難以置信的憤怒和驚惶!被恐懼和絕望折磨得深陷的眼珠幾乎要凸出眼眶!
他用一只枯枝般、沾滿泥土污垢的手死死抓住自己胸前的破衣襟,仿佛要將那顆正在被無情碾碎的心活生生掏出來呈給沈括看!
“四個丁戶!免役錢!四個丁戶啊!”他嘶啞的聲音帶著血沫,“加在一起……得交七貫又三百文!七貫三百文!七貫三百文啊——!”
他每喊一次數字,身體就篩糠般地劇烈一顫,仿佛那串數字是燒紅的烙鐵印在他的魂靈之上。
“大人!十二畝地!老天爺給飯吃才打多少谷子?!賣了地都不夠!這是要小人的命!要小人的命啊!”
嘶吼到后半句已是全然變了調子,最后幾個字像是血從喉嚨里噴出來!
他猛地低下頭,身體劇烈地抽搐痙攣了幾下,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在岸上痛苦掙扎。
粗糙的、布滿了厚繭和裂口的手掌狠狠地在地上亂刨亂抓!指甲縫里瞬間塞滿了黑黃色的泥土草根!
忽然,他的動作僵住了!被絕望和憤怒燒得赤紅的眼珠驟然死死盯住了驛站墻角那只巨大而粗糙的陶土瓦盆——那是驛站存放些雜物的容器。
那灰撲撲的邊緣,那丑陋而厚實的弧度……
一股強烈到無法抑制的、混雜著刻骨仇恨和惡心的眩暈感猛地沖上他的頭頂!
就是這個盆!就是這個用來喂豬的盆!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噩夢般的場景!
官差那冰冷不耐煩的催促眼神!錢管家皮笑肉不笑地捏著那張“契約”!
然后……然后就是那只沾滿了豬食油膩的、粗糙無比的、散發著濃重令人作嘔氣息的大陶盆!被錢府的下人隨意地、甚至帶著一絲施舍般的高傲“哐當”一聲,粗暴地蹾在了他家泥屋骯臟的門檻前!里面盛著小半盆黏糊糊、散發著餿味的雜糧拌菜!
就是這個盆!這個象征著連豬食都不如的羞辱!這個奪走了他賴以生存的土地和最后一絲尊嚴的惡魔!
“是……是……”孫守業猛地抬起沾滿泥土的手指,顫巍巍地指向驛站墻角那只巨大土盆的方向!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風箱漏氣的恐怖嘯音!每一個字都像在嘔血:
“是那姓……姓錢的……錢百萬!”
“是他!是他手下的賬房!是他買通了核戶的師爺!把他們錢家名下幾百畝……上千畝的良田契書……給……給硬生生分拆……分拆到了我們小戶……還有我孫守業的名下!”
“用我們的名頭……替……替他們這些富貴老爺們……頂……頂……頂替了高額役錢!還……還拿了那喂豬的盆……盛了點雜糧餿菜來堵……堵小人的嘴!殺人誅心……這是殺人誅心吶!”
他喉頭發出最后一聲如同垂死野獸般的嗚咽,整個人脫力般向前撲倒在那片冰冷潮濕的地上,只剩下身體還在本能地、劇烈地抽搐痙攣。
冰冷的空氣仿佛被這血淚控訴凍結。
沈括背脊挺得筆直,如巖石般立在搖曳的燈影下。他看著腳下這具被巨大痛苦和絕望徹底擊垮、如同破舊麻袋般抽搐扭動的軀體。那一聲聲用盡生命嘶吼出的控訴,與韓石懷中那染血殘頁上潦草的“錢害我”,與周通后腦上那恐怖的塌陷傷口……
無數破碎的線索正在黑暗中呼嘯著匯聚,撞擊,最終在他腦海中凝聚成一片驚雷!炸響了這黑暗死寂的陽翟夜空!
詭名子戶!
這絕非簡單的民間糾紛!而是織成一張龐大而幽深的羅網!橫跨官、商、地方!
周通的離奇死亡,韓石的非命,如同這座罪惡冰山浮出水面的尖峰!而孫守業的控訴,撕開了冰山一角,露出了其下龐大猙獰的面目!
那“●(石)〓(丁)▲(貫)”背后,必定勾連著一整套罪惡的數字鏈條!牽連著田畝、人口、賦役!更是滔天血案隱藏的最終根源!
沈括袖中的指節捏得發白。黑暗中,那份冰冷尖銳的觸感依舊清晰。
為國秉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