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錢府朱門飄銅臭
- 熙寧天變
- 巳午未申
- 2350字
- 2025-07-25 06:00:00
沈括踏進錢府時,一股混雜著陳木、新漆與莫名油膩的香氣沉沉壓來。
這宅院三進三開,青磚高基,顯然是新近翻修過,用料實在。正廳門口立著兩座剛涂刷了厚漆的石頭門墩,陽光照在上面,反射著濕漉漉的油膩亮光。檐下的雕花透著嶄新刻刀的凌厲痕跡,還未被風沙磨圓。
一個穿著嶄新綢衫、臉色焦黃、眼底藏著血絲的管家,躬身迎了上來,臉上堆著近乎諂媚的笑,但那笑容深處似乎繃著一根筋:“沈大人遠道而來,一路辛苦!我們老爺……因連日料理周員外的……唉,傷心過度,略有些頭暈,正在后院臥房歇著,不便親迎,還請大人海涵……”
沈括眼皮微抬,不動聲色:“無妨,錢老爺節哀。本官奉旨督理水利,亦體恤地方富戶協理河工之勞,特來慰問。”
話說得滴水不漏。錢管家連忙哈腰,引著沈括穿廳過廊。
穿過一條栽種著新移來的松柏、地面鋪著整齊石板的抄手游廊,迎面撞上錢百萬本人。
這胖子由兩名小廝一左一右攙著,腳步虛浮地蹣跚而來。他身上披著件寬大的深紫色綢面夾棉袍,像是匆忙間裹上的,臉色灰敗浮腫,眼皮耷拉著,眼圈又黑又大,倒真像幾天沒合眼。
“沈……沈大人……恕罪……錢某失禮……”
他聲音帶著濃重的濁音,勉強站直,拱手行禮,動作遲緩笨拙,粗短的手指上幾個粗大的、嵌著寶石的金戒子壓得指關節發暗。
“錢老爺請保重身體才是。”
沈括目光銳利如刀,在那張滿是倦怠與驚惶的胖臉上飛快地掃過,隨即又掃向他身后。
幾個年輕力壯、腰系短刀、穿著利落勁裝的漢子,緊挨著站在十幾步外回廊的陰影下,眼神警惕地盯著他們這邊,氣息精悍內斂,絕不像普通家丁。
錢百萬順著沈括的目光瞟了一眼身后,身體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中,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模糊的咕噥:“……是是……府上新雇的護院……周通兄去得突然……錢某實在……心慌……”
他干咳一聲,臉上努力擠出哀容,卻又顯得僵硬刻板,仿佛那悲傷是臨時涂抹上去的油彩。
他引沈括進了一處廂房坐定。婢女端來上好的雨前龍井,茶香裊裊。錢百萬在小廝攙扶下慢吞吞坐在沈括對面鋪著錦褥的太師椅上,肥胖的身軀壓得紅木椅子都呻吟一聲。
“不知大人駕臨……有何示下?”
錢百萬端起茶盞,手依舊在微微發顫,盞蓋與杯沿碰出細微的磕碰聲。那雙被沉重眼袋墜得幾乎睜不開的眼睛深處,卻始終有一絲冰冷的警惕在盤踞。
“本官此行沿途督辦河工,見民生困苦。青苗法乃朝廷體恤萬民之意,錢老爺身為本地鄉紳,當知其中深意,更要率先垂范。”
沈括輕輕呷了一口茶,語氣平緩,每一個字卻都如同懸在錢百萬頭頂的細線,“聽聞錢老爺生意做得不小,尤其再周員外生前,兩位往來甚密?”
提到周通,錢百萬的嘴角猛地一抽,臉上的肥肉都跟著哆嗦起來,端著茶盞的手抖得更明顯了:“是……是……通家之好!通家之好……就是生意上互幫襯……”
他聲音又干又澀,像是喉嚨里堵著一把沙。
“既是通家之好,”沈括的目光如針,刺向錢百萬灰敗的臉上,“錢老爺可知……周員外遇害之時,可有仇家?事發前可有異狀?”
他故意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關鍵,“可曾有人……欠他銀錢不還?數目巨大?起了齟齬(jǔ yǔ,指牙齒上下對不上,比喻意見不合、不相投合)?”
轟!
錢百萬感覺腦袋里像是炸開了一鍋熱油!
沈括的問話像是一把燒紅的鐵錐,直直戳向他最恐懼的那個點!欠錢不還?巨大的數目?齟齬?每一個詞都在他布滿驚惶的腦海里掀起驚濤駭浪!
周通臨死前那幾日……那張因怒意而扭曲、瘋狂地揪住自己衣襟叫罵的臉!那沾滿了泥污血漬的密賬上明明白白記錄的巨額虧空!那最后寫著“錢害我”的紙條……這一切如同冰冷的鐵鉗猛地夾住了他的心臟!
額角上的冷汗瞬間如同小溪般滾落下來,滑過肥厚的下巴,砸在昂貴的綢緞衣襟上。臉上的血色在剎那間褪得干干凈凈,灰敗得如一張受潮的草紙!那沉重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猛地晃了一晃,連人帶椅劇烈地向旁一歪!
嘩啦!
茶盞脫手飛出!滾燙的茶水飛濺!碎瓷片四散崩射!錢百萬龐大的身軀失去平衡,連帶著那張沉重的太師椅,朝著沈括所坐的方向重重砸了過來!速度并不快,帶著一種山傾柱折的絕望笨拙!
守在門口陰影下那幾個精悍護院反應極快!如同受驚的獵豹,幾乎是同時猛地撲上!
一人用肩膀死死抵住錢百萬向后翻仰的肥碩身體,力道沉猛!另一人則快如閃電,單臂探出,如同鐵箍般精準地撈住那打橫砸向沈括的笨重椅背!手指死死摳進硬木雕花縫隙里,指節因用力而暴突發白!生生將沉重的椅子定格在半空,距離沈括前胸不過半尺之遙!
茶水潑灑了沈括官袍前襟一片,冒著騰騰熱氣。
錢百萬驚魂未定地癱在護院臂彎里,被另外兩人七手八腳半攙半抬地重新架起坐穩,整個人篩糠般抖個不停,豆大的汗珠順著腫脹的脖頸滾滾滑落,在嶄新綢袍上洇開深色印跡。
他喘息粗重得如同拉風箱,死死捂著自己肥碩的胸口,眼睛瞪得溜圓,眼白里布滿猩紅血絲,死死盯著面前那張定在半空、剛才差點將他掀翻的沉重椅背,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后怕!仿佛那堅硬的紅木雕花上驟然浮現出了周通那張死不瞑目的臉!
“沈……沈大人……無……無……”他大口喘著粗氣,喉嚨里“嗬嗬”作響,一時竟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有那雙泡在淚水里的、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鎖住一臉沉靜的沈括,恐懼幾乎凝成實質!
沈括拂了拂濺上茶水的官袍前襟,目光平靜無波地掃過癱軟如泥的錢百萬,又緩緩投向那幾張精悍警惕、肌肉虬結的面孔,最后落到那只像鐵鑄般死死控住雕花椅背的虬結手臂上。
那護院的指節因巨大的支撐力道而猙獰扭曲,青筋在黝黑粗糙的手背上根根暴跳!
“錢老爺驚魂未定,好好侍候著。”
沈括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
隨即起身,不再看身后那片混亂狼藉,負手緩步踱出這間奢華壓抑的廂房。
陽光刺目,照在他官袍前襟那片微濕的深色印記上,蒸騰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水汽。
他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封密信上冰冷的、堅硬而鋒利的蠟封邊角,如同一把無形的匕首,正抵在陽翟這汪深不見底的黑潭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