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濁浪裹著沉重的哀鳴滾滾東去,堤岸邊淤積著厚厚的、散發著刺鼻腐臭的爛泥。
沈括站在稍高的土壟上,油布罩衣下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回望了一眼喧囂混亂的汴河碼頭,那艘深陷泥濘的運糧船如同垂死的巨獸,成百上千的河工如同螻蟻在濁黃泥湯中掙扎。
隨行的小吏匯報聲早已被風聲撕裂。一股難以言喻的窒息感沉甸甸壓在心頭。
“……大人,前面那段官道沖了,只得繞行陳家莊。”引路的幕僚聲音帶著沙啞和謹慎,“那莊子……離陽翟不過二十余里。”
“嗯。”沈括只從鼻腔里擠出一個音節,眉峰緊鎖。
陳家莊?陽翟……距離任務地越來越近,那張無形的大網也在無聲收緊。驛館后院,周公公的話語與窗外雨巷里那雙冰冷監視的眼睛交錯浮現,讓他指尖無意識地掐入掌心。
官道被昨夜的暴雨撕開一道猙獰裂口,泥濘渾濁的土溝吞噬了路途。他們只得偏離主道,拐上一條更加窄小崎嶇、幾乎被叢生雜草淹沒的泥路。
路邊的土地焦枯龜裂,旱象比汴河堤岸一帶嚴重得多,枯草如同老人稀疏的頭發在風中凄惶顫抖。
遠處,依稀可見幾簇低矮破敗的泥墻草舍簇擁在一起,如同被遺棄的孤墳。這便是陳家莊了。
田埂上,三三兩兩幾個身影佝僂著,如同朽木樁釘在干裂的黃土地上。
一個老漢癱坐在地頭,空洞的眼睛望著渾濁的天空,雙手死死抓著一把混雜著碎石塊的、毫無生氣的褐黃泥土。干裂的嘴唇無聲張合著,像是在吞咽絕望。
“大人……陳家莊地薄又逢這場邪雨,前些日子剛攤了青苗錢……聽說里頭逼得緊……唉!”隨從壓低了聲音。
沈括未置一詞,目光銳利地掃過那片死寂的田地。就在這時,田埂另一頭,一個瘦削的書生身影闖入他的視線。
那人穿著半舊的淺青直裰,束發微亂,沾滿塵土和草屑。他并未坐在路邊的樹蔭或石頭歇腳,而是直接盤坐在干得發白板結的田埂邊緣!姿態頗有些狂放不羈。
一手攥著根隨手撅下的枯柳枝,另一手托著一本翻開的線裝書冊,眉頭緊蹙,正凝神誦讀著什么。
田埂下的水渠早已干涸見底,龜裂的縫隙深不見底。幾株枯死倒伏的莊稼橫七豎八壓在龜裂的紋路上,仿佛是大地的淚痕。
這讀書人與周圍枯寂焦灼的景象格格不入,像塊突兀的青石丟在滾燙的灰燼里。
沈括策馬稍稍靠近。目光掠過書生低垂的側臉時,驟然一頓!
是他?!
沈括心頭微震,翻身下馬。靴子踩在松脆滾燙的硬土上發出細微聲響。
那書生聞聲,猛地抬起頭來。眉宇間果然帶著他熟悉的狷介神采。看清沈括模樣后,他眼中先是掠過一絲驚愕,隨即又變成一種帶著幾許疏狂和自嘲的坦然,站起身來拍打著衣袍上的浮土草屑。
“存中兄?!”清朗的聲音帶著一絲長途跋涉后的沙啞,“不想在此地相遇!”
“子瞻兄!”沈括拱手還禮,心中卻翻起波浪。蘇軾!他怎會也來了這陽翟左近的苦旱之地?
“閑云野鶴,本欲訪友江南,奈何人言其地新法推行如火如荼,民生百態……特繞道一觀。”
蘇軾擺了擺手,目光卻越過沈括的肩膀,投向遠處那片死寂的田地和更遠處形如枯槁的村落,臉上的灑脫淡去,籠上一層難以言喻的沉重陰翳。他揚了揚手中那卷書冊——并非經卷詩書,赫然是一本藍布硬封的《青苗法條目》,上面用墨筆胡亂批注涂抹了許多字句!
“存中兄請看!”蘇軾指向田埂下那深陷的龜裂,“青苗?青苗何在?地里只有枯骨一般的裂口!官府攤派文書催繳如火!”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懣。
“所謂低息,一分五?二兩銀錢,秋后要收四石谷?年景如此,地力如此!莫說四石,一斗谷子也打不出!”
他越說越激動,手中那本《條目》被他捏得書頁卷曲嘎吱作響,“這等利滾利、強取豪奪之術,美其名曰解民急困,實則與市井潑皮趁火打劫何異?!”
他手腕猛地一抖,攥得發白的指關節幾乎要戳破書頁!《青苗法條目》鋒利的硬紙邊緣狠狠硌著他掌心粗糙的皮肉。
沈括沉默著,目光投向不遠處那癱坐在地的老農,老人懷里死死抱著的那把毫無生命的黃土,仿佛就是他僅剩的命根子。
就在此時,一陣壓抑的嗚咽夾雜著男人粗重的喘息和牛類低沉的哞叫從田壟盡頭傳來。那聲音并不高亢,卻帶著一種沉入泥土的、撕心裂肺的鈍痛感,悶悶地敲打著這片死寂的空氣。
沈括和蘇軾同時循聲望去。
只見百步開外的另一處田壟邊,三四人圍著。當中一個瘦高漢子,正是沈括在汴河碼頭見過、那個在東明縣衙前怒砸鳴冤鼓的張阿堂!
此刻,張阿堂身邊,另一個中年男子陳五郎,如同一根即將燃盡的枯木樁子戳在滾燙堅硬的土地上,赤著布滿裂紋和血痕的腳,身子微微佝僂著。
陳五郎身旁緊緊依偎著一頭黃牛。那黃牛骨架不小,此刻卻瘦得兩排肋骨清晰可見,硬撐著灰黃骯臟的皮毛,像一張繃在骨架上、隨時可能碎裂的劣質鼓皮。
牛身上還套著半幅磨損破舊的轅具殘片,顯然剛剛被從田里強行拉出來。
一個穿著嶄新短綢褂、臉上帶著蠻橫不耐煩的漢子正死命地拉扯套在牛角上的粗繩!
旁邊站著一個衣著略顯體面、留著兩撇鼠須的賬房模樣中年人,手里捏著一卷紙契。
還有一個挎著尖利牛角刀的屠夫,正蹲在地上打磨著他那把寒光閃閃的彎刀,眼神貪婪地瞄著牛身上的肉膘。
陳五郎死死攥著牛繩的另一頭!他那條破麻布褲子膝蓋以下滿是濕冷的泥漿,干涸后變成一片深褐色硬殼。粗礪的繩子深深勒進他枯瘦手掌上的血肉里,指節因過度的用力而扭曲變形,青筋在暗色皮膚下如同丑陋的蚯蚓般暴突隆起!
但他那只手,就是如同長在了繩子上,任憑那綢褂漢子如何發力拖拽,黃牛哀鳴掙扎,他的身體都硬挺著釘在原地,半步不退!
“撒手!陳五郎!你這潑皮無賴!”綢褂漢子用力到臉皮漲成豬肝色,額頭青筋暴跳,唾沫星子飛濺,“欠了錢老爺三貫三百文的青苗錢利錢!白紙黑字!賣牛抵債!天經地義!趕緊松開!”
那賬房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又尖又平,如同鈍刀子割肉:“陳五郎,這是你當初畫了押的契書!摁了紅指印!喏,你家三畝薄田已抵了正債!這黃牛,作價……嗯,”他掃了一眼屠夫手中鋒芒畢現的牛角刀,聲音毫無波瀾,“作價八百文!剛好抵了余下的利錢零頭!你還不放手?!等老爺告到縣里,賞你板子吃么?”
他揚了揚手中那張字跡歪斜、沾著污漬的所謂“契書”。
瘦高漢子陳五郎,整個身體都在劇烈的顫抖,不是因為拉扯繩子的角力,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無法抑制的痙攣!
他布滿干裂血痂、污泥糊蓋的臉上,扭曲出刻骨的痛楚和憤怒!那卷曲骯臟的褲腳隨著每一次顫抖,都往下掉落著干硬的泥塊。汗水混合著灰塵從他的鬢角、脖頸瘋狂淌下,浸透了本就破爛的肩頭麻布。
他那只勒進繩子的手,指關節因用力過度爆出可怕的青白色!
但他的雙眼卻不再看著那兇神惡煞的綢褂漢子和尖酸刻薄的賬房!沒有眼淚!只有一雙布滿血絲、瞳孔幾乎要爆裂開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身邊那頭干瘦如柴的黃牛!
那老黃牛像是預感到末路,發出兩聲極為低沉嗚咽的悲鳴,如同從肺腑深處擠壓出的悶雷。一雙渾濁巨大的牛眼微微上翻,水汽氤氳,竟清晰地映出了陳五郎那張近乎猙獰的、瀕臨崩潰的臉!
那眼神……是那樣無助、驚惶,卻又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全然依戀!
仿佛在用它最后的力氣詢問:主人……我干了十幾年……犁過的田壟數不清……馱過糧草磨過碾……今天……就因為我瘦了……老了嗎?
哞——!一聲悲鳴帶著垂死的顫抖,從老牛鼓脹的氣管里噴出。它那瘦骨嶙峋的頭顱竟艱難地低垂下來,用干燥發燙、布滿裂口的舌頭,一遍又一遍地,試圖去舔舐陳五郎那雙沾滿泥土、布著新舊血痕的赤腳!
它仿佛在用盡生命最后一絲熱乎氣,用它唯一能表達忠順的方式,去試圖安撫那瀕臨瘋狂的主人!去舔舐……那曾經帶著它在烈日下、在風雨中耕耘了半生的主人的傷痛!
粗糙的牛舌帶著倒刺,劃過腳背裂開的血口,尖銳的疼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灼穿了陳五郎的心臟!但他沒有躲閃!那只腳只是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依舊死死地釘在滾燙的硬土上,承受著這如同凌遲般的舔舐!
“滾開!臭畜生!”綢褂漢子被這場景刺激得更加暴戾!他猛地抬起穿著干凈布鞋的腳,狠狠一腳踹在老黃牛鼓脹的側腹上!
砰!
沉悶的鈍響!
老牛發出一聲短促、尖銳到變調的慘叫!龐大的骨架踉蹌著向一旁歪倒!但它那伸出舔舐的舌頭卻沒有立刻縮回,反而……反而在歪倒的瞬間,如同垂死的掙扎,更加拼命地向上卷了一下!舌尖狠狠刮過陳五郎赤腳那縱橫交錯、最深的那道裂口!
唰!
本就潰爛的傷口頓時皮開肉綻!粘稠暗紅的血混合著泥污猛地涌出,瞬間染紅了干裂發白的腳背,也染濕了老牛那粗糙的舌尖!
老牛巨大的身軀終于支撐不住,轟然側倒在地!牛眼大大地圓睜著,渾濁的淚水終于無法遏制地洶涌而出,順著眼角深深的褶皺溝壑瘋狂流淌下來,浸濕了身下一小片焦干的泥土!它的胸腔劇烈起伏著,發出破風箱般嘶啦的抽氣聲,帶著極度的痛苦和對主人的最后一絲眷念。
綢褂漢子哪里管這個?獰笑著死命一拽!陳五郎勒進繩子的手掌再也承受不住牛倒地的巨力!繩子如同燒紅的鐵鏈,嗤啦一聲從他掌心硬生生撕裂開皮肉!鮮紅的血珠飛濺!整根牛繩連帶半片破轅具被拽飛過去!
“敬酒不吃吃罰酒!”賬房冷冷撇著嘴,在契書上用指頭蘸了點唾沫,飛快地摁了個印記,又隨手丟給屠夫一個錢袋,“八百文,便宜你了!”
屠夫掂了掂錢袋,銅錢嘩嘩作響。臉上帶著屠夫特有的、混合著貪婪和殘忍的笑意,對著地上只剩倒氣的老牛揚了揚手中的刀:“放血利落點!”
隨即不再看癱軟在地的陳五郎一眼,幾個人架起呻吟的老牛就要往田壟旁的牛車拖去。
就在牛被拖離陳五郎不過三四步之遙!
一道凄厲得不成人聲的嘶吼,如同被生生扼斷喉嚨的困獸爆發!
“不——!”
癱軟在地的陳五郎竟猛地彈了起來!不知從哪里涌出的巨力!他如同撲向獵物的猛虎,不管不顧地沖向拖著牛腿的綢褂漢子!沒有拳腳!他整個人就是一個沉重無比的、充滿同歸于盡殺意的血肉盾牌!
猛地撲撞!
砰——!!!
沉悶可怕的撞擊聲!骨骼與骨骼猛烈擠壓摩擦!
綢褂漢子哪里料到這個?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力撞得離地倒飛出去!他手中的牛繩脫了手,人像斷了線的破風箏,重重砸在身后的牛車轅木上!后腦勺磕在木頭棱角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整個人抽搐了一下,竟一時掙扎不起!
而陳五郎自己,更是在巨大的反作用力下,斜著向后踉蹌滾出去好幾步!整個人四仰八叉地砸在龜裂干硬的田壟土塊上!掀起一片嗆人的塵土!額頭重重撞在凸起的硬土坷上,鮮血混合著泥漿瞬間糊了半張臉!
這驚變只在電光石火間!賬房和另外兩人都嚇傻了!呆呆地看著眼前翻滾的二人!
沈括和蘇軾幾乎同時上前幾步!
沈括目光銳利地掃過痛苦蜷曲的綢褂漢子,又猛地盯向在地上抽搐、血泥模糊的陳五郎!
而蘇軾的目光則死死鎖定在那本跌落在地、沾滿泥土、書頁被翻開一角的《青苗法條目》上!
那翻開的幾頁紙上,墨跡淋漓,正是他方才悲憤批注的段落——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