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汴河,像一條躁動不安的混濁巨龍。渾濁的土黃河水卷著斷裂的枯枝、泡漲的死畜、翻著白肚的魚尸,挾裹著濃烈的腥腐氣息,氣勢洶洶地拍打著兩岸朽爛的堤岸。
河水明顯漲了,淹沒了大片平日里露出的淺灘泥沼。一些靠近河堤的低矮窩棚早已進水,渾濁的水線在歪斜的門框上留下濕淋淋的痕跡。幾棵被泡得根部發黑的老柳樹,枝丫凄涼地垂向混濁的水面。
一隊衣著襤褸的河工,像一群濕透的黑螞蟻,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沒過腳踝甚至膝蓋的爛泥里,用瘦骨嶙峋的肩膀死死扛著粗重的麻繩。麻繩另一頭連著陷在河心泥淖里一艘體量不小的運糧漕船。
船幫吃水線極深,河水幾乎要漫過甲板。船上的兵丁和水手們叫罵著,徒勞地試圖用長篙和簡陋的桿子撬動沉重的船底。
“一!二!嘿呦!”
“加把勁兒啊弟兄們!使勁兒——!”
吆喝聲、渾濁河水的奔流聲、兵丁的呵斥聲、牲口煩躁的嘶鳴聲、船底在稀泥里摩擦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聲……混雜成一片震耳欲聾的污濁聲響。
沈括站在一處地勢稍高的石砌碼頭上,眉頭緊鎖。他身上也套著一件半舊的油布罩衣,腳下官靴沾滿了濕泥。
隨行的幾名戶部和工部小吏正撐著傘,小心翼翼地陪在他身邊,七嘴八舌地比劃著,大聲講解著這次“春汛提前”、“糧船擱淺”、“臨時征募民夫協運”的狀況,聲音被周遭的噪音撕扯得斷斷續續。
“……沈大人!實是……實是無可奈何啊!”一個工部主事指著河心那艘幾乎傾覆的漕船,嗓子都快喊啞了,一臉愁苦。
“往年清明前后方有水漲,今年邪了門!雨水來得早,還這般大!河底淤塞日甚……這糧船,是前日夜里打南邊來的……”
“民夫都是臨時征發左近村落……”另一名戶部官吏也連忙補充,聲音里帶著深深的疲憊和焦慮。
“……青壯皆已按丁抽去修水利了……剩下都是……都是些不堪力的老弱……”
沈括微微頷首,目光卻如探針,銳利地掃過喧囂混亂的現場。
那些掙扎在冰冷泥濘中的河工,一張張枯槁蠟黃的臉在渾濁河水和陰沉天光下毫無生氣。
老者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少年纖細的脖頸被麻繩勒出深紫色的血痕。更遠處,一排新扎的簡易草棚下,歪歪斜斜躺著十幾個被冷水激病了的漢子,面色青灰,裹著破爛單衣,咳得像要把心肝肺都嘔出來。
他注意到一個幾乎站立不住的老河工,枯瘦的腳陷在泥里拔不出,旁邊一個半大孩子試圖攙扶他。那孩子臉上有塊烏青,眼眶破裂流著血絲,顯然是剛從淤泥里爬起來不久,眼神卻還直勾勾地盯著河中心。
沈括心頭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擰了一下。
他知道所謂“臨時征發”、“青壯抽調”,多半是地方上為了應付“農田水利法”下的工役攤派,強行抓了丁,如今又要他們頂上來拉糧船。這層層重壓……
他強行挪開視線,看向身旁一個熟悉汴河事務的老河道:“趙伯,依您看,河底淤塞到底如何?何故如此?”
頭發花白、一臉溝壑的老河道趙伯弓著腰,渾濁的老眼望著滔滔河水,聲音沙啞:“大人……汴河年久失修,是頑疾!但今年……確實邪乎!”
他用粗糙的、指甲縫里積滿黑泥的手指點了點下方河灘:“您看這片新淹出來的爛泥灘,往年這時節還是半干的硬地。今年這水,來得快、來得大不說……還帶著股怪勁兒!卷起的泥漿特別多!我活了大半輩子,從沒見過淤泥堆積得這般快!前頭清過沒多久的幾段淺灘,不到一月……竟又堵了半邊!”
老趙伯的聲音艱澀低沉:“而且……大人……這淤出來的東西……不對勁!”
他彎下腰,極其吃力地從水邊撈起一小坨稀軟粘稠、黑黃色的河泥,遞到沈括眼前。那淤泥散發著極其濃郁的腐臭味,濃烈得蓋過了死魚的氣息。
“您看!以往河里挖出來的泥,帶著土腥氣,沒這般死爛!您摸摸!”
沈括下意識地伸手觸摸了一下那冰冷的泥團。一股極其粘膩滑溜的觸感,像是腐爛的皮肉油脂,粘在指尖揮之不去。刺鼻的惡臭直沖腦門。更讓他瞳孔微縮的是,指尖感受到淤泥里混雜著大量極其細小的、如同骨粉沙礫般的硬粒!
“這……這是什么?”沈括捻動著手指,仔細感受那些極細碎、卻又異常堅硬的顆粒。
趙伯臉上溝壑更深,聲音里帶著難以言喻的驚惶和敬畏:“是……是骨渣粉?還是……是城里倒出來的藥渣灰?誰也說不清!但……但這淤起來的東西,爛得邪性!滑溜!埋汰!沾上手,洗幾遍都去不了那味兒!人要是陷進這種新淤的爛泥窩子里……嘖嘖……那可就……”
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沈括的心沉了下去。他精通博物、地質,這種奇怪的河底淤積速度和質地,絕非尋常河道自然淤塞!其中必定有蹊蹺!
就在這時,一個心腹幕僚擠過喧囂嘈雜的人群,附在沈括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和急切:“大人,京城有飛騎密令!請大人速回驛站!是……御前行走周公公親至!”
沈括心頭猛然一凜!御前行走?周公公?這絕非尋常公務往來!
他立刻斂去臉上所有情緒,只對身邊小吏們吩咐:“你們繼續在此督導,務必小心!”
又特意對老河道趙伯正色道:“趙伯所言,至關重要。勞煩趙伯多費心,待我稍后回來,再詳詢淤塞根源!”
說完,便在幕僚和護衛簇擁下,迅速而低調地離開了喧囂泥濘的碼頭。
驛站簡陋的后堂,門窗緊閉,只有一點燈火在破舊燈盞里搖晃。空氣沉悶,混雜著驛站特有的干草與陳舊木材的味道。
一個面白無須、眉眼細長、穿著普通宦官青衣的中年人,安靜地負手立在窗邊陰影里,仿佛與陰影已融為一體。正是御前行走,神宗心腹周公公。
他聽見沈括推門入內的腳步聲,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沈大人。”周公公聲音低沉,像磨砂的紙,聽不出情緒。
他沒有任何客套,目光徑直迎上沈括審視而帶著詢問的眼眸。沒有動作,沒有虛禮。
沈括屏息拱手:“周公公。”
周公公從懷中摸出一個蠟封嚴密、毫無標記的素色布囊。布袋只有巴掌大小,極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的動作極其平穩,手指沒有絲毫顫抖,如同捧著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他將這布囊遞向沈括。
沈括心中疑慮更深,雙手接過。入手極輕,幾乎感覺不到分量。但這薄薄一層織物內,仿佛蘊含著千鈞之力!指腹下能清晰地感受到布囊內平整地疊放著一張……極薄極薄的紙片?又或是其他什么東西?
“陛下口諭。”周公公的聲音依舊低沉平穩,不帶一絲波瀾起伏,卻在沈括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陽翟縣,周通之死,疑云叢生。地方處置不力,恐有隱情。”
他的目光如兩道冰針,刺入沈括驚疑不定的眼底,“著沈括:以督辦汴河清淤水利為名,前往陽翟,暗查此案!務求水落石出,不可放過一絲疑竇。所查事宜,密折直陳!”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括的心臟猛烈地撞擊著胸腔!陽翟?!周通暴斃案?!一個地方富商的命案,怎會驚動深宮御前?甚至繞過所有常規司法程序,直接密令自己前往暗查?!這其中……水有多深?!
他捏緊手中那幾乎沒有重量的布囊,仿佛捏著一塊滾燙的烙鐵!手指感受到那份量輕飄的、薄薄的質感。里面……到底是什么東西?物證?線索?還是……指向汴京的……某根引線?
周公公似乎看出了沈括內心的驚濤駭浪。他那細長的眼眸里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微光,聲音依舊平淡如冰水:“沈大人不必多慮。陛下只交代了四個字——”
他略一停頓,緩緩吐出四個字,清晰得如同金石擲地:
“——為國秉公。”
為國秉公!
這四個字,猶如雷霆,轟然炸響在沈括耳中!
他猛地攥緊五指,將那輕飄如無物、此刻卻重逾千斤的布囊死死捏在掌心!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那薄薄布層下的硬物邊緣硌著指腹的皮肉!
是火!是催命的符咒!是必須點燃的導火索!
就在沈括心神劇震、尚未回神之際!
驛站后墻窗外那條被雨水浸透、散發著濃重濕土腐葉氣息的泥濘窄巷深處!一個瘦長干枯、如同枯枝敗葉般的灰色身影,全身都緊貼在一處被雨水泡得酥爛的、掛著厚厚藤蔓的斷壁殘垣的陰影之中!那灰色罩袍幾乎與墻影融為一體,紋絲不動。連呼吸都仿佛被凍結!
唯有一雙眼睛!
此刻在巷道的絕對黑暗中,透過斷垣磚石之間一道極細小的縫隙!如同潛伏在深淵底部的毒蛇,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了驛站后堂那扇緊閉的、透著微光的后窗!
那雙眼睛里沒有情緒,沒有波瀾!只有一種令人骨髓都冰寒的、純粹冰冷的專注與監視!仿佛一架毫無生命的機械,精準而耐心地捕捉著窗后光線中投射出的、模糊晃動的兩人剪影!
他的耳朵微微側著——這條巷子安靜得如同墳場,驛站墻內周公公壓低聲音的吐字如同微風吹拂,但落到此人耳中,卻清晰得如同撞擊在耳鼓之上:
“……陛下口諭……”“……陽翟……”“……周通之死,疑云叢生……”“……密查……”“……為國秉公……”
每一個字,都像細小的冰棱,深深刺入那灰色身影耳中。
他那隱藏在袍袖下的、枯瘦如同鷹爪的指尖,在冰冷濕滑的墻壁上,極其細微地滑動了一下,如同毒蛇在粗糙的地面上留下無聲的印記。
那雙冰冷眼眸中,寒光銳利如淬火的鋼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