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離沿著后巷走了很遠，直到街角便利店的燈光將她從“鏡中那張笑臉”的陰影里拽回來。

她推門進去，門上風鈴輕響。一位穿藍色圍裙的老奶奶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她低著頭，從貨架上取了瓶水、一包壓縮餅干和一條毛巾。走到柜臺時，手不自覺地顫抖，把毛巾掉在地上。

“姑娘，你沒事吧？”老奶奶聲音很輕。

蘇離艱難地扯出一個笑，搖頭，“只是沒睡好。”

老奶奶點點頭，把東西裝進袋子，遞給她時卻多塞了一顆糖，“以前看你總來，總是帶著本小書寫字。今天看你像是，遇上事了。”

她愣了愣，想起自己確實曾在這里坐著寫過日記，是上個月來著。但那種“熟悉感”像是從別人嘴里借來的一樣。

她點頭致謝，拿著袋子走出便利店。

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消毒水味。不是剛才那種室內消毒劑，而是街道消殺后殘留的刺鼻味道。她沿街走著，注意到垃圾桶上貼了新的標識：“本區域已納入一級感知動態采集范圍。”

她抬頭一看，電線桿上的監控球型探頭，紅點正在閃爍。

她知道自己在被追蹤。

她走進地鐵站，從自動販賣機買了一張臨時乘車卡。列車還有三分鐘才來，她坐在候車長椅上，將剛剛在便利店拿到的卡片從口袋里掏出來，再看一眼。

那一行字依舊冷冰冰地印著：“請勿拒絕系統同步。”

她想起門外那名自稱是“意控局”的女工作人員，言語太過冷靜，像是已經不需要她做選擇——只需要等待她“就范”。

她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卷入這一切，也不確定這個世界到底什么時候變了。

也許它從未正常過。

列車進站，剎車的聲音劃過軌道像某種警報。她在人流中不動聲色地換車廂，盡量避開任何有識別風險的攝像頭。

她目的不明確，只是本能地想逃。離開那間布滿鏡子、衣柜被動過手腳的公寓，離開那些自稱要“幫助她”的人，離開這個每一道門背后都像有雙眼注視的城市。

蘇離在第四站下了車。

這里是舊城區邊緣，很多房子空置，網絡信號弱，街上有不少流浪者。她拉低帽檐，快速穿過幾條巷子，來到一間無人理發店門前。

門是鎖著的，但她以前做志愿登記時來過，知道后窗有道未封死的縫隙。她從背包里掏出隨身小刀，割斷鐵絲網，鉆了進去。

屋內彌漫著發膠和舊毛巾的氣味，昏黃燈泡掛在天花板角落，一閃一閃地亮著。她在最角落的沙發上坐下，脫下外套，把毛巾圍在脖子上像掩蓋身份，又像取暖。

手機徹底關機前，她在備份手機里寫下一條語音備忘錄：

“……如果我在明天之前沒有任何更新，就說明我已經被系統帶走……或是，‘我’不再是‘我’。”

她猶豫了一下，把“我不再是我”這幾個字重復錄了三遍，直到音頻文件自動覆蓋提醒才停下。

然后，她終于靠在沙發上閉上眼。

她實在太累了。眼前浮現的是鏡子里那張笑臉，還有那行字：

【你還沒準備好。】

可她不知道自己該準備什么。

也許她只是個普通人，只是被什么奇怪的副本吞進去了。也許她本就不該有“自己”這回事。

外頭的風聲忽然變大。

她猛地睜眼，沙發前的地板上，竟多出一串腳印——水跡未干，一直延伸到門邊。

而門……還在鎖著。

她猛地站起身，四周空無一人。她握緊刀柄，踮起腳慢慢靠近那些水跡，直到她看到最后一枚腳印旁邊，印著一串手寫字符。

字跡模糊，被水暈開。

但她認得那三個字：

【蘇·離】

是她的名字。

可她剛剛明明沒有進過那一側屋子。

她頭皮一緊，手指微涼。

那一刻，她意識到——不是她“在逃”。

是另一個“她”，正在逼近。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串水跡前，鼻腔里全是老屋里的霉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舊溫度”——像某人剛走過，卻在空氣中留下了殘影。

她彎下腰，伸指去觸那串字。指腹剛剛貼上水痕的一瞬，一道極細微的電流竟沿著木板悄然游走，“刺”得她手指一縮。

她瞳孔一收，心中頓生一個荒謬的想法：這不是水痕。這是一種“同步信號”。

她后退半步，目光掃過四周。

鏡子。

她第一時間想到這個詞。

這間理發店，最不缺的就是鏡子——剪發鏡、折疊鏡、裝飾鏡。她原本坐著的沙發對面，正嵌著一整面帶裂紋的墻鏡。

此刻，那面鏡子里，依舊是她自己。但她發現了一點異樣——鏡中的她，沒有戴毛巾。

她明明還戴在脖子上，毛巾搭得好好的。但鏡中人是空著脖頸的。

她心跳一滯，不由自主往后一退，轉身欲逃。卻撞上了什么。

軟的，像是某人穿了羽絨外套。

她僵住。

一點點轉身——

卻什么都沒有。

空無一物。

她再看鏡子，鏡中那“蘇離”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嘴角翹著極細微的角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種帶有“預知感”的弧度，像是知道她下一秒要逃。

她不再猶豫，推開后窗，翻身離開。

夜風狠狠撲來，將她從那股壓迫中抽離。但那種被“看穿”的感覺卻像骨針扎在后頸，始終無法松懈。

她一路奔逃，最后躲進一間二十四小時開放的洗衣房。

這里燈光通明，監控覆蓋，有人在操作洗衣機、有人靠墻玩手機，陌生人的嘈雜聲讓她的神經稍稍放松。

她坐在角落，打開隨身備用設備，連接匿名網絡，嘗試查詢幾個關鍵詞：

【意識適配失敗】

【編號404】

【副本回傳失敗】

【意識殘差體】

【人格同步延遲】

搜索界面一閃而過，迅速跳出統一提示：

您查詢的內容不在公開許可范圍內。請完成行為識別與等級核驗后繼續。

她冷笑一聲，把設備合上。

整個城市的網絡，已經開始對她設限。

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她不是“正在被關注”，而是“已經被定義”。

她曾經在文獻里看到過關于AI系統的管控機制：當一個個體在虛擬與現實之間產生“不穩定意識”時，系統不會立刻刪除這個個體，而是會將其納入【行為觀察層級】，通過“副本同步-行為矯正-記憶更寫”等手段試圖恢復穩定狀態。

而若失敗，便進入“封閉性清除”。

蘇離終于明白，那張來自“意控局”的卡片，其實是通知，不是警告。

她已是“待回收個體”。

她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后拿出昨晚留下的紙條，重新翻看那句話：

【明天之前，不要靠近鏡子。】

她忽然發現——這句提醒，不是恐嚇，也不是規避系統。

這像是一種“緩存生存策略”。

某個“她”曾經知道這個過程，甚至親歷過。

她正想繼續整理線索，洗衣房大門忽然打開，一名高個男子走進來，穿著一件藍灰外套，神情冷漠，步伐整齊。

他不像是來洗衣服的。

蘇離本能地收起東西，低頭繞到洗衣機后方，藏在一排廢棄烘干機后。她透過金屬縫隙看著那人，他環顧四周，目光犀利，像在尋找某個目標。

他的耳后有一道白色閃光——那是系統標記。

【系統識別官/級別C-3】

蘇離屏住呼吸。

對方突然掏出終端，對著空氣一掃，隨即抬頭看向洗衣機后方。她心跳如鼓，卻不敢動。

下一秒，他收起設備，離開了。

但他留下了一句話，低聲而清晰：“B區同步失敗。備份人格即將顯現。”

她的腦子里轟地炸開。

“備份人格”——

她終于明白，那些紙條、那些異動的鏡像、那些與她無關卻又像是“她”的行動軌跡，不是系統制造的“虛假影像”。

而是另一個意識——曾以她為容器存在過，如今正在回歸。

她不是“擁有”第二人格。

她是“被借用”。

而現在，對方回來了。

她雙腿發軟，幾乎跪坐在地。但在那片一閃一閃的燈光下，她從自己皮膚下感覺到了另一個“存在”正在緩慢蘇醒。

不是敵意，也不是融合。

是一種……代替。

洗衣房外，一道電光劃過。

城市信號短暫波動，遠處街區的燈光閃了兩下。

——【系統同步失敗。】

——【觸發應急副本轉移流程。】

蘇離眼前一黑，整個人失去重心。

就在墜入黑暗的瞬間，她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一個女聲，冷靜、克制、如冰般從耳骨之中浮起：

“你現在才想起來，已經晚了。”

她的世界，被重新格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