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離是被電話吵醒的。

尖銳的鈴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穿越迷霧鉆進腦海，又被放大千萬倍地擊打著她的神經。她猛地睜眼，一瞬間甚至不記得自己在哪兒。

床單褶皺不堪，枕頭滑到地板上，房間一片狼藉。窗簾沒拉，陽光直直照進來，落在她身上像一層熾白的幕布。她下意識摸向腦后，那里仿佛還殘留著副本中那陣撕裂般的鈍痛。

電話還在響。

她掙扎著從地板爬起，發現自己并不在意識中心，不在副本出口，也不在任何“系統標記房間”里，而是回到了自己的臥室——那間舊公寓，天花板有裂縫，燈泡還在閃。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薄?

可那種“正?！?，反倒令她背脊發冷。

她接起電話，喉嚨干澀到幾乎發不出聲音。

“蘇離？”是林淵的聲音，“你沒事吧？”

林淵，她租房合約上的緊急聯系人，一個平日里只打幾次照面的鄰居——她不記得什么時候把他的聯系方式留給過任何官方機構。

“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她聲音微啞。

那頭頓了兩秒，像是也在斟酌措辭。

“昨晚你家報警器響了，社區安保通知我過去處理?！彼D了頓，“你當時不在家，但燈是開的，廚房有一股糊味。后來你自動取消了警報——我一直以為你睡死過去了，沒想到你還沒醒？”

蘇離低頭，看見自己還穿著昨天的衣服。戰術外套不見了，那張紙條也不見了。

“你現在在哪？”林淵問。

“我……在家?！彼?，看見手腕上有一道極淺的劃痕，像是被某種固定儀器留下的痕跡，但已經結痂，“沒事了?！?

“你確定？”林淵語氣透出隱隱不安，“你平時不是早上七點出門嗎？今天都快十一點了。你請假了？”

她沉默了幾秒，“我……忘了?！?

林淵沒再說什么，只說讓她有事聯系他，然后掛斷。

蘇離坐在床沿，望著地板發呆。陽光刺得她眼睛發漲，可她沒有力氣去拉窗簾。

她打開手機。

屏幕上，一個日程提醒正跳動著：

【今日行程：9:30適配測試復盤會，地點：意識干預中心】

【備注：不得缺席】

【添加者：無身份記錄】

她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

她不記得輸入過這個日程提醒，更不記得有什么“復盤會”要開。昨晚，她明明是在意識映射副本中經歷了“編號404”的拒絕適配，還被系統強制中斷……她的意識應當還在審查范圍內。

可她竟然回到了“生活里”。

是副本失敗后系統把她強制回傳？還是——她根本從未離開過現實？

蘇離起身走到全身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頭發凌亂，膚色蒼白，左側脖頸隱約有一道青痕，像是被人攥過。

她舉起手機自拍，對比了昨天在街頭那段視頻中自己戴的風衣，發覺那一模一樣的右肩劃痕，仍清晰可見。

“我到底是誰？”她低聲說。

她知道有人入侵了她的生活——也許是她自己。

她拿起紙筆，試圖寫下一段今天的記憶，以防再次丟失。但剛寫到第三行，門鈴就響了。

她渾身一緊，手指不自覺握緊筆桿，幾乎捏斷。

“誰？”

門外沉默片刻，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蘇離，我是林淵?！?

她走到門口，透過貓眼看出去——是他，一個人，手里還拿著早餐袋。

“我……擔心你沒吃早飯，剛路過。”

蘇離遲疑了一下，還是開了門。

林淵把早餐遞給她，笑了笑：“昨晚你家真奇怪。燈沒關、爐灶開著，人卻不見。你確定你真的……在家？”

蘇離沒說話，只是接過東西。

林淵看了她一眼，又說：“還有件事，昨晚我上樓的時候，看到有人從你家門前走過去，但——”

他皺眉，“看起來很像你?？僧敃r你不是不在家嗎？”

蘇離渾身一僵。

“你看到的是幾點？”

“大概……十一點半?！?

蘇離的手指一顫。

副本記錄的打斗發生時間，是十一點五十三分。

林淵沒注意到她的神情變化，只是補了一句：“我可能看錯了吧……那人走路很快，衣服也跟你不太一樣，可能只是我神經過敏?！?

他說完笑了笑，擺擺手就下樓了。

蘇離關上門，手里的塑料袋緩緩滑落，摔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她轉頭看向墻角，目光猛然凝固。

那里，擺著一張便簽紙，紙上寫著一行字：

【記?。好魈熘安灰拷R子?！?

她呼吸陡然加快。

這字跡，是她自己的。

可她從未寫過。

蘇離盯著那張紙條看了許久。

“明天之前不要靠近鏡子?！?

她仔細思索著，昨晚回家后似乎確實沒有照過鏡子。她洗臉時只是草草擦了水，避開了那道半斜的浴室鏡面。但她不記得為什么。那一瞬間的“刻意回避”——像是一種本能。

她試著深呼吸，收拾早餐碎袋，又把那張紙條折起放進口袋。她告訴自己可能只是夢游，可能只是壓力導致的幻覺。但她知道，那不過是給理性制造的避風港。

房間里的光開始變化。

是陽光被遮擋了。她走過去，拉開窗簾。

樓下街道上，人群稀稀落落，像是被誰剪輯過的拼圖，走動時毫無交流。幾個帶著藍色胸牌的社區人員正在挨家排查什么，有個身影抬頭望向她，她一驚，立刻關上窗簾。

那人戴著墨鏡，但她覺得那雙眼正穿透玻璃盯著她看。

她坐回書桌前，重新翻出昨夜手寫的記憶記錄。

“……凌晨三點左右驚醒，疑似經歷副本撤出過程。未見系統標識，無正式回傳通告，身體無異常傷痕，意識穩定。發現現實空間存在不可解釋因素：戰術外套消失，紙條更換，監控時間不符?！?

她把“監控時間”一詞圈了兩遍。

她決定做一件事——檢查自己家的公共門廳監控。

蘇離所在的社區不是高檔住宅，安保系統也不算智能，但每層樓道口都有攝像頭，記錄三天數據。她以前因為租房押金糾紛，用過一次云端提取授權碼。

她登上平臺，輸入當日的門廳記錄編號。

進度條卡了兩秒，跳出提示：

【該記錄正在維護中，預計恢復時間：48小時?！?

【若需申訴，請提交面部識別與居住信息備案?！?

蘇離愣了一下，又嘗試了隔壁樓層的攝像頭。

那段記錄能打開。

畫面中，一個灰衣女孩大約在23:47出現，臉埋在兜帽里，步伐冷靜而迅速。她站在門口停了幾秒，按密碼，開門，走進來。

她一點也不陌生那副背影。

因為那是她。

23:47，回家門口的自己。

她迅速切到次日清晨的記錄，發現凌晨3:08，門再次打開——她從屋里走出來，抱著一個黑色紙箱，神情疲憊，朝電梯走去。

“……黑色紙箱？”

蘇離站起身，跑向衣柜。

她印象中，那件戰術外套就是塞在一個黑色紙箱里的。可現在柜子空空蕩蕩，紙箱不知所蹤。她從房間翻到廚房，連廢紙堆里都找了，卻沒任何線索。

仿佛那一切從未存在。

門鈴突然再次響起。

她這次沒敢直接去開門，而是先打開監控屏幕——這是她自己加裝的內門視角攝像頭。

門口站著一個陌生女人，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穿著社區工作人員的制服，表情僵硬。

“你好，例行人口訪談，請問蘇離小姐在嗎？”

蘇離遲疑了一秒，冷靜答道：“她不在?！?

對方嘴角稍稍勾起：“哦，那請問你是？”

“我是她的朋友，來幫她拿點東西。”

門外那人微微一頓，“那請你轉告她，我們注意到她的神經回頻值存在一定波動，希望她盡快前往區域感知復查室配合采樣?！?

她說完，留下一張卡片就走了。

卡片上只有一句話：

【請勿拒絕系統同步。】

【——意控局·城市分站】

蘇離望著卡片，久久沒有動作。

這一切來得太快、太密集——副本、紙條、倒計時、失控的記憶與鏡中的“她”?，F實像是被抽離出一層表皮，露出下方嵌著電路的骨架。

她從抽屜里拿出備份手機，關掉主設備的所有定位和傳輸權限，換上干凈衣服，從后門悄然下樓。

她要離開這棟樓。哪怕只是暫時。

電梯口有一面鏡子。

她走到那里時停住了。

那面鏡子昨天晚上還裂著一道細痕，現在卻恢復如初，像是有人刻意更換過。她下意識伸手去觸碰，卻在即將觸及的瞬間，鏡中人忽然先動了。

她一驚，急忙后退半步。

可她確信自己沒有動。

她低頭看自己雙手，鏡中人卻微微歪頭，露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笑。

那一刻，世界像是卡頓了幾幀。

——鏡子里的她，笑了。

而她本人沒有。

她愣在原地，心跳加快，后頸發冷，仿佛整棟樓都突然按下了暫停鍵。

就在她即將掉頭逃離之際，鏡中人忽然張口，卻沒有聲音，唇形清晰。

【你還沒準備好。】

蘇離踉蹌著退后一步，手肘撞到電梯門邊的金屬框，生疼。

電梯“?！钡匾宦暣蜷_，走出來的鄰居禮貌地點頭，“早?！?

她強撐著點了下頭，側身避讓，余光掃過那面鏡子——一切如常，鏡中只有自己，一個狼狽、神色慌張的普通女子。

她快步離開，沒有回頭。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大腦中，那個沉睡的回聲，正在緩慢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