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過期的糖
- 短篇刀子小說集
- 山住一銘
- 2633字
- 2025-06-26 10:21:05
六月的蟬鳴卡在老舊居民樓的墻縫里,像臺走調的破收音機。三樓走廊盡頭,王秀蓮家的防盜門永遠虛掩著一條縫,縫里漏出的光線總帶著股陳年老糖的甜膩氣,混著中藥味,在水泥地上洇成塊模糊的光斑。正對門口的廚房臺面上,擱著個印著牡丹花紋的玻璃罐,罐口用藍布手絹扎著,里面躺著半罐水果硬糖——橘子味的糖皮泛著霜,檸檬味的邊角被歲月啃得發黏,最底下沉著顆深紅色的草莓糖,像枚凝固的血珠。
王秀蓮老人正坐在窗邊的藤椅上。椅子是丈夫陳海生四十年前打的,榫卯處早磨出了包漿,唯有椅背上刻的“海生”二字,在無數次擦拭后反而顯得有些發白。她的手指很干,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老年斑,卻偏偏在捏起糖紙時格外輕柔。那張泛黃的橘子糖紙被她攤在膝蓋上,用指甲沿著褶皺一點點捋平,仿佛在撫摸什么易碎的寶貝。
“今天天兒好,”她對著空氣喃喃自語,眼睛卻望著窗外那棵老槐樹,“該把棉被拿出去曬曬了?!?
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隔壁的李姐端著剛包好的餃子過來時,總能看見這一幕。老人每天下午三點準時坐在這兒,從玻璃罐里摸出一顆糖,剝開,含在嘴里,然后把糖紙折成小船的形狀,放進窗臺上那個鐵盒子里。鐵盒子是陳海生當年裝工具用的,現在邊角都銹透了,唯獨盒蓋上“上海制造”的字樣還依稀可辨。
“秀蓮姨,又在折糖紙呢?”李姐把餃子放在桌上,順手幫她把窗簾拉低了些,“這天兒熱,別曬著?!?
王秀蓮抬起頭,臉上堆起笑,露出僅剩的幾顆牙。她的眼睛有點渾濁,看人時總像隔著層毛玻璃,但一聽到聲音,嘴角就會不自覺地上揚。“小李來啦,快坐。”她指了指旁邊的小馬扎,手里的糖紙卻沒放下,“海生最愛吃橘子糖,說甜而不膩。”
李姐嘆了口氣,沒接話。這棟樓里的老人大多知道,王秀蓮的丈夫陳海生,三十年前出海打漁,就沒再回來。那年她才三十六歲,帶著個五歲的兒子,守著這間老房子,一等就是三十年。起初還有人勸她改嫁,后來見她把玻璃罐擦得锃亮,每天雷打不動地放糖,也就漸漸沒人提了。
“姨,您兒子今天打電話了嗎?”李姐故意岔開話題,開始幫她收拾桌上的藥瓶。
提到兒子,王秀蓮的眼神亮了亮?!按蛄耍蛄耍彼Σ坏卣f,從圍裙兜里掏出個舊手機,屏幕上還貼著張褪色的貼紙,“說在外地挺好的,讓我別擔心?!?
手機是老年機,屏幕上的時間顯示著下午三點十五分。李姐偷偷看了眼自己的手機,下午兩點半。她沒戳破,只是把餃子倒進碗里,又熱了熱。“您趁熱吃,我先回去了,孩子放學該找我了?!?
“哎,好,慢走啊小李?!蓖跣闵忺c點頭,目光又落回了玻璃罐上。她小心翼翼地把剛折好的糖紙船放進鐵盒,里面已經攢了滿滿一盒子,各種顏色的小船擠在一起,像一片沉默的海。
夕陽漸漸西沉,透過老槐樹的枝葉,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王秀蓮起身走到廚房,打開水龍頭,接了半碗水。她的動作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走到玻璃罐前,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手拿出了最底下那顆深紅色的草莓糖。
糖紙有些粘手,她用指甲摳了半天,才慢慢剝開。糖塊很小,在夕陽下泛著暗淡的光澤。她沒有立刻放進嘴里,而是把糖紙鋪在手心,對著光看。糖紙上印著的草莓圖案已經模糊不清,顏色也褪成了淺粉色,像朵凋零的花。
“海生,”她忽然輕聲喚了一句,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看,草莓糖,你走那年買的,還剩最后一顆了。”
空氣很靜,只有窗外的蟬鳴不知疲倦地叫著。她把糖放進嘴里,一股陳舊的、幾乎算不上甜的味道在舌尖彌漫開來,還帶著點說不清的苦澀。她閉著眼睛,眉頭微微皺起,仿佛在仔細回味著什么。
鐵盒子放在窗臺上,被夕陽鍍上了一層金邊。王秀蓮拿起鐵盒,輕輕晃了晃,里面的糖紙船發出沙沙的響聲。她打開盒蓋,想把最后那張糖紙放進去,卻發現盒底壓著什么東西。
是一張照片。
照片已經泛黃發脆,邊角卷了起來。上面是一對年輕的男女,站在海邊,笑得一臉燦爛。男人穿著藍色的工裝,女人穿著碎花襯衫,手里拿著一顆糖。王秀蓮的手指輕輕撫過照片上男人的臉,那是陳海生,三十年前的樣子,眼神明亮,嘴角上揚,還帶著點青澀。
“你說過,回來給我帶最新鮮的糖,”她喃喃地說,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照片上,暈開一小片水漬,“你說過,等攢夠了錢,就帶我去看真正的大?!?
三十年前的那個清晨,天還沒亮,陳海生背著漁具包,在她額頭印下一個吻。“秀蓮,等我回來,”他說,“這次多打點魚,回來給你買最新鮮的糖,草莓味的,你最愛吃?!?
她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霧里,手里還攥著他昨天買的草莓糖。那時候,玻璃罐里才剛攢了幾顆糖紙,她想著,等他回來,罐子就該滿了。
可他再也沒回來。
漁船失事的消息傳來時,她正在給玻璃罐擦灰。鄰居們涌進來,看著她呆呆地坐在藤椅上,手里還握著塊抹布。從那天起,她每天都會往玻璃罐里放一顆糖,不管什么味道,直到罐子半滿。兒子漸漸長大,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下她和這罐糖,還有滿盒子的糖紙船。
眼淚一滴接一滴地掉在照片上,王秀蓮卻沒有去擦。她看著照片上的自己,那時的眼睛還很亮,笑容里充滿了期待。她想起陳海生每次出?;貋?,都會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掏出一顆糖,塞進她嘴里,然后看著她笑。他的手很粗糙,帶著海水和魚腥味,卻總能把糖紙剝得整整齊齊。
“都三十年了,海生,”她拿起那顆剝開的草莓糖,放在照片旁邊,“糖都過期了,你怎么還不回來……”
她不知道,這顆糖的保質期,就在今天。
夜色漸漸濃了,蟬鳴也低了下去。王秀蓮坐在藤椅上,手里攥著那張褪色的照片,眼睛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桌上的半碗水已經涼了,她把最后那張草莓糖紙折成小船,放進水里。
糖紙船漂在水面上,微微晃動著,像一艘迷失在黑夜中的小船,找不到靠岸的方向。王秀蓮看著它,眼神空洞,仿佛靈魂也隨著那艘小船,漂向了遙遠的過去。
第二天早上,李姐來送早飯時,發現王秀蓮還坐在藤椅上,手里緊緊攥著那張照片,臉上帶著一絲安詳的笑意,只是身體已經涼透了。桌上的玻璃罐空了,鐵盒子打開著,里面的糖紙船靜靜地躺著,而那碗水里,漂浮著最后一艘糖紙船,糖紙已經泡得發軟,顏色也褪得更淡了。
李姐幫她收拾遺物時,在鐵盒的最底下,發現了一張用鉛筆寫的紙條,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上面寫著:“海生,我把糖都留給你了,你回來的時候,記得吃一顆,別讓它們過期了……”
窗外的老槐樹沙沙作響,陽光透過樹葉,照在玻璃罐上,折射出細碎的光芒。只是這一次,再也沒有那個坐在藤椅上的老人,用干枯的手指,輕輕剝開一顆糖,然后對著空氣,溫柔地喚一聲“海生”了。而那罐再也不會被填滿的糖,和那些漂在時光里的糖紙船,成了這個老舊居民樓里,一個關于等待和遺忘的,最苦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