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校醫室的玻璃罐
你第一次注意到那個玻璃罐,是在高二開學的體檢日。校醫室的窗臺上擺著一排藥瓶,唯獨它裝著粉紅色的糖片,標簽用馬克筆寫著“櫻桃味止疼片”。穿白大褂的老校醫正給前排女生量血壓,罐子里的糖片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像誰把櫻花碾碎了封在玻璃里。
“同學,該你了。”校醫推了推眼鏡。你卷起袖子量血壓時,視線忍不住飄向玻璃罐——瓶口貼著半張便利貼,寫著“林小滿專用”,字跡圓滾滾的,像撒了把紅豆。
“想嘗?”校醫突然笑了,“小姑娘自己帶來的,說痛經時吃一粒就不疼了。”
那天下午的數學課,你在走廊撞見了林小滿。她蹲在樓梯間,額角抵著膝蓋,校服裙擺掃過沾著粉筆灰的地面。你想起玻璃罐的標簽,摸出早上校醫塞給你的兩顆糖片:“喂,櫻桃止疼片。”
她抬起頭時,眼睛紅得像哭過,接過糖片的手指卻很穩。“謝謝,”她把糖含進嘴里,腮幫鼓成小團,“其實是維生素C啦,校醫爺爺幫我騙老師的。”
后來你才知道,林小滿的“痛經”是假的,胃癌晚期是真的。她總在午休時溜進校醫室,對著玻璃罐發呆,說粉紅色像極了老家院子里的櫻桃樹。而你每個月都會收到她塞來的便利貼,上面畫著歪扭的櫻桃,寫“今天沒去上課,幫我看住數學老師哦”。
有次你替她送作業去辦公室,路過腫瘤醫院的宣傳單架,看見她的病歷本掉在地上。封面寫著“林小滿”,確診日期是去年櫻花季,和你被診斷出再生障礙性貧血的日子,隔著同一堵病房的墻。
你沒拆穿她。就像她沒說過,每次從校醫室出來,都會偷偷把止痛藥藏進校服口袋;像你沒告訴她,你抽屜里永遠備著兩副手套,一副給過敏的她,一副給怕涼的自己。
深秋的運動會,她報名了三千米。發令槍響時,你看見她攥著口袋里的玻璃罐,臉色比跑道還白。跑到第二圈時她突然摔倒,膝蓋磕在跑道上,滲出血珠。你沖過去扶她,聽見她咬著牙笑:“你看,櫻桃掉地上了。”
那天晚上,你在病房輸血,手機收到她的消息,是張照片:玻璃罐里裝著顆紅色的糖,配文“找到真·櫻桃止疼片了,分你一半”。你放大圖片,看見糖紙邊緣印著“止痛片胃潰瘍專用”,突然想起下午她摔倒時,口袋里掉出的不是糖紙,是半片被碾碎的止疼藥。
校醫室的玻璃罐后來空了。林小滿把它洗干凈,裝滿了櫻桃干,說等她手術成功,就用這個罐子裝全班的畢業照。你沒告訴她,你的血小板又降了,也沒說你偷偷查過,櫻桃干的糖分對她的病不好。你們就像兩只互相舔傷口的小獸,在高考倒計時的黑板前,交換著用謊言包裹的櫻桃糖。
第二節未拆封的畢業禮物
林小滿的手術定在高考前一周。你去病房看她時,她正對著窗戶削蘋果,頭發掉了很多,卻在床頭擺著個玻璃罐,里面是她攢了半年的櫻桃糖紙。
“給你的畢業禮物,”她把一個鐵盒塞給你,“高考后再拆,不然會分心。”鐵盒沉甸甸的,邊緣刻著歪扭的櫻桃圖案。你想起三天前她偷偷把你的體檢報告塞進枕頭下,想起她總說“等上了大學,要去看真正的櫻桃園”。
手術那天你在考場。語文作文題是“跨越”,你盯著題目發呆,筆尖戳破了稿紙。監考老師遞來創可貼時,你突然想起林小滿說過,她最喜歡“跨越”這個詞,因為聽起來像櫻桃熟透時,果柄斷裂的輕響。
考完英語的傍晚,你接到校醫的電話。他說林小滿沒挺過手術,臨走前攥著玻璃罐,罐子里除了糖紙,還有張字條:“替我把櫻桃樹種在操場邊。”
你去她病房收拾東西,鐵盒還放在床頭柜上,封條沒拆。旁邊是她的日記本,最后一頁寫著:“其實我知道他血小板低,每次遞糖都戴著手套;其實我知道他偷偷把止痛藥換成了維生素,怕我上癮。傻瓜,我的櫻桃樹早就種在他心里了呀。”
抽屜深處有個快遞盒,收件人是你,寄件人地址寫著“櫻桃巷17號”。拆開后是袋櫻桃樹苗,附帶的卡片上畫著笑臉:“如果我走了,就把它種在我們偷溜出去買關東煮的路口吧。聽說櫻桃樹會開花,像極了我騙你的那些‘櫻桃止疼片’。”
你把樹苗種在操場邊的圍墻下。挖坑時挖到了個玻璃罐,是林小滿藏起來的止痛藥,瓶底沉著張便利貼,是你高一寫給她的:“下次痛經別硬撐,我陪你去校醫室。”原來她早就知道你看穿了謊言,卻依然把每顆“櫻桃糖”都吃得很認真。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你收到了林小滿的“畢業禮物”。鐵盒里不是櫻桃糖,是滿滿一盒輸血記錄單,每張單子的“獻血者”欄都寫著她的名字,時間從你確診那天開始,一直到她住院前。最底下壓著張紙條,是她的字跡,卻用了你的口吻:“喂,林小滿,你的櫻桃止疼片太甜了,下次換草莓味的吧。”
你突然想起校醫說過,林小滿每次來領“維生素C”,都會多要兩顆,說“給我同桌,他總熬夜看書”。那些你以為是普通糖果的粉色藥片,其實是她求校醫開的補鐵劑,怕傷你自尊,才騙你說是櫻桃糖。
第三節櫻桃樹開花時
大學開學那天,你去操場看櫻桃樹。樹苗抽出了新芽,枝椏上掛著林小滿系的紅絲帶,在秋風里晃悠。你摸出鐵盒里的輸血記錄單,發現每張單子背后都畫著櫻桃,有的裂開了縫,有的帶著蟲洞,像極了你們倆千瘡百孔的青春。
大二那年春天,櫻桃樹開了第一朵花。你蹲在樹下拍照,收到校醫的消息,說有人給你寄了包裹。回到宿舍拆開,是個玻璃罐,里面裝著粉紅色的糖片,標簽上寫“櫻桃止疼片新版”,附帶的信是林小滿的妹妹寫的:
“我姐走前說,她偷偷存了你的造血干細胞。醫生說配型成功了,讓你別怕。罐子里是她自己做的櫻桃糖,用了老家的櫻桃干,她說等你做完移植,就能嘗到真的甜味了。”
你捏著糖片發呆,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冬天,林小滿指著腫瘤醫院的宣傳冊說:“你看,現在可以存造血干細胞了,像存櫻桃罐頭一樣。”你當時笑她胡說,沒看見她悄悄在申請表上填了你的名字。
移植手術很成功。你醒來時,床頭放著玻璃罐,里面的櫻桃糖少了一顆。護士說有個扎馬尾的女孩來過,替你嘗了糖,說“甜度剛好”。你知道那是幻覺,卻還是對著空氣說:“喂,林小滿,這次換我請你吃糖了。”
出院那天,你去了櫻桃巷17號。那是間帶小院的老房子,院墻上爬滿了薔薇,門口的信箱里塞著封信,是林小滿的字跡,日期停在手術前一天:
“陳默,其實我早就知道我們是同一個主治醫生。你第一次住院時,我在護士站看到了你的病歷。那天我偷偷去血液科走廊看你,你蹲在地上撿藥片,頭發掉了一半,卻還在看《百年孤獨》。我就想啊,怎么會有比我更倔強的人?
我改了診斷書的日期,假裝比你早生病三個月,這樣就能當你的‘前輩’啦。我求醫生騙你說配型失敗,其實是我偷偷登記了捐獻。傻瓜,別總把止痛藥藏在漫畫書里,我早就看見啦,每次都幫你把藥盒擺整齊。
如果櫻桃樹開花了,你就替我吃顆糖吧。記得要含在嘴里慢慢化,這樣甜味就能留在心里了。對了,我把胰臟也捐給你啦——騙你的,其實是造血干細胞啦。但醫生說,這樣我們的血液就會變成同一個味道,像櫻桃糖一樣甜。
下次見面時,你要請我吃真正的櫻桃哦。”
信紙的背面,畫著棵枝繁葉茂的櫻桃樹,樹下站著兩個歪扭的小人,一個戴著棒球帽,一個扎著馬尾辮,手里都拿著玻璃罐。你抬起頭,看見小院的櫻桃樹開得正盛,粉紅色的花瓣落在信紙上,像誰撒了把碾碎的櫻花。
現在你每天都會吃一顆櫻桃糖。甜味在舌尖化開時,你總能聽見林小滿的聲音,她說:“喂,陳默,這次的糖沒騙你哦,是真的櫻桃味。”
操場邊的櫻桃樹今年結了果。你摘了顆最紅的,放在玻璃罐里,和那些輸血記錄單、櫻桃糖紙放在一起。陽光透過玻璃,把所有東西都染成了粉紅色,像極了那年秋天,校醫室窗臺上的那罐“櫻桃止疼片”,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像誰把春天封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