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氣和烤肉的焦香，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混合在一起，籠罩了整個北狄大營。

這不是慶功的盛宴，更像是一場獻祭。

祭品是他們賴以生存的馱馬。

祭壇是這片即將埋葬無數人的冰冷土地。

士兵們圍著篝火，大口撕咬著馬肉。

滾燙的油脂順著嘴角流下，滴落在骯臟的鎧甲上。

他們的臉上，看不出悲喜。

麻木，或是被壓抑到極致的瘋狂。

鐵木陽站在一座高坡上，冷風吹動他背后巨大的狼皮披風。

他看著下方無數跳動的火焰，像一片燃燒的星海。

他知道，這片星海隨時可能熄滅，也隨時可能將他自己吞噬，嘴里咬著肉，鐵木陽舉起手中的彎刀，刀鋒在火光下閃爍著嗜血的光芒。

“我的勇士們！”

他的聲音灌注了內力，壓過了營地里所有的嘈雜。

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他。

“吃飽！喝足！把你們的肚子都給我填滿！”

鐵木陽的臉上擠出一個猙獰的笑容。

“明天！我們就在寧遠城里吃早飯！城里的糧食，城里的女人，城里的黃金，全都是你們的！”

“嗷——！”

回應他的是一陣陣野獸般的嚎叫。

恐懼被暫時壓下，取而代之的是最原始的貪婪與欲望。

幾個部族的首領，坐在各自的火堆旁，一邊啃著馬腿，一邊用眼角的余光瞟著高坡上的大汗。

他們是草原上的老狼，嗅覺最是靈敏。

宰殺馱馬，這是自斷后路。

大汗，已經瘋了。

但他們沒有選擇。

要么跟著一個瘋子去攻破那座堅城，獲得一線生機。

要么現在就嘩變，然后在這片荒原上，被活活餓死，或者被瘋狂的大汗親衛剁成肉醬。

他們選擇了前者。

至少，還有一絲希望。

……

寧遠城頭，旌旗獵獵。

與城外北狄大營的混亂與絕望不同，這里井然有序，帶著一種百戰之后的沉凝。

一隊輕騎自官道盡頭疾馳而來，未懸掛任何軍旗，只有一面代表著“欽差”的明黃色小旗。

為首一人，約莫四十出頭，面白無須，穿著一身不起眼的青色宦官服，但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

他就是乾帝身邊最受信賴的內廷大珰，李東。

李東勒住馬，抬頭仰望面前這座雄城。

城墻上，刀劈斧鑿的痕跡隨處可見，暗紅色的血跡早已浸透了青灰色的磚石。

空氣中還殘留著淡淡的血腥味。

他對此毫無興趣。

戰爭，殺伐，在他看來不過是莽夫的游戲。

他玩的是人心，是權術，是看不見的刀光劍影。

“拔除崔氏爪牙，將太子……押解回京?！?

李東在心中默念著皇帝的密令，嘴角泛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這趟差事，可比砍下十萬個北狄人的腦袋，要復雜有趣多了。

城門緩緩打開。

太子趙瑞，一身嶄新的銀色鎧甲，意氣風發。

身旁，是須發皆白，神情肅穆的邊軍大元帥，王正北。

“哎呀！李大人！”

趙瑞一見到李東，便大笑著迎了上來，熱情地有些過分，“您可是稀客！父皇派您來，可是有什么賞賜？”

他現在心情極好。

前幾日，北狄人攻城正酣，后方糧草大營卻突然起火。

這等天大的功勞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這位監軍太子的頭上。

他已經能想象到，捷報傳回京城，父皇該是何等欣慰，朝堂上那些政敵，又該是何等憋屈的嘴臉。

李東從馬上一躍而下，臉上堆滿了笑容，對著太子深深一揖。

“殿下說的哪里話，下官是來給殿下道喜的！”

他的聲音尖細而柔和，讓人如沐春風，“陛下聽聞殿下在北境大破狄夷，龍顏大悅，特命奴婢前來宣旨嘉獎！”

“哈哈哈！好！好！”

趙瑞被他捧得渾身舒坦，伸手拍了拍李東的肩膀，“公公一路辛苦，走，本宮已經備下酒宴，為你接風洗塵！”

他完全沒注意到，李東在躬身時，那雙銳利的眼睛，已經將他身后那些將領的表情，一一掃過。

哪些人是真心高興，哪些人是面露疑慮，哪些人，又是崔家的死黨。

他心中，已然有了一本賬。

倒是王正北，這位在沙場上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老帥，眉頭微微皺起。

他看了一眼李東身后那些面無表情的隨從。

這些人，看似是普通侍衛，但站姿沉穩，氣息內斂，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這不是內廷侍衛，這是皇帝的影子，專門處理臟活的繡衣衛！

一個欽差，帶著繡衣衛來邊關宣旨嘉獎？

王正北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帥帳之內，酒菜豐盛。

趙瑞高坐主位，頻頻舉杯，大談特談自己是如何“運籌帷幄”，如何“決勝千里”，才有了這場“大捷”。

他將那場神秘的夜襲，毫不客氣地歸功于自己派遣的奇兵。

李東滿臉堆笑，不住口地稱贊：“殿下真乃天縱奇才！”

“殿下武功蓋世！”

他的姿態放得極低，仿佛真是個前來拍馬屁的尋常欽差。

可他的眼睛，卻一直在觀察。

觀察太子在吹噓時，哪些將領會高聲附和。

那些人，多半是趨炎附勢之徒，或者是崔家安插進來，刻意捧殺太子的人。

他又給王正北敬酒：“王帥勞苦功高，有您為殿下坐鎮，真乃我大乾之幸！”

王正北端起酒杯，渾濁的眼睛直視著李東，聲音沙啞而沉穩：“李大人過譽了，保家衛國，是老臣本分。倒是打人不辭辛勞，遠道而來，不知陛下除了嘉獎，可還有其他吩咐？”

老狐貍，在試探我。

李東心中冷笑，臉上笑容卻愈發真誠：“王帥說笑了，陛下最大的吩咐，就是讓下官好好犒勞三軍，尤其是要親眼看看咱們這位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啊！”

他故意把“太子殿下”四個字咬得很重。

帳內的氣氛，因為王正北的問話，有了一瞬間的凝滯。

趙瑞有些不悅地瞥了王正北一眼。

這個老東西，總是在他最得意的時候出來掃興。

他放下酒杯，帶著幾分醉意，對李東說道：“李大人，父皇的圣旨呢？拿出來宣讀吧！也好讓將士們都高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