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孤注一擲
- 碎璃天光
- 霧灰鈴鐺
- 3374字
- 2025-06-27 17:22:32
作坊內(nèi),死寂如同凝固的鉛塊。油燈的火苗在蘇瓷凄厲的尖叫余音中劇烈地?fù)u曳,將父女倆扭曲的影子投在布滿裂痕的墻壁上,如同猙獰的鬼魅在無聲地舞蹈。
蘇茂生抱著女兒劇烈顫抖的身體,老淚縱橫,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懷中女兒每一寸肌肉的痙攣,每一次急促呼吸間噴出的灼熱氣息都帶著絕望的余燼。她剛才那聲尖叫,穿透了靈魂,撕碎了作坊內(nèi)僅存的虛假平靜。
“瓷兒…瓷兒…別嚇爹…你看到什么了?那盞…那盞是不是…”蘇茂生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渾濁的眼睛驚恐地瞥向那只幽藍(lán)色的琉璃盞。那盞靜靜地立在狼藉之中,冰冷的鋒芒仿佛能割傷視線。它不再像一件死物,更像是一個(gè)剛剛蘇醒的、吞噬了蘇瓷魂魄的深淵怪物。
蘇瓷的身體終于停止了劇烈的顫抖,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她緩緩地、異常堅(jiān)定地推開了父親環(huán)抱的手臂。動(dòng)作并不粗暴,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力量。她支撐著虛脫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直,脊梁挺得筆直,像一柄剛剛淬火、寒意逼人的劍。
她的臉色蒼白如紙,汗水、淚水與窯灰混合,在臉上留下污濁的痕跡。但那雙眼睛——那雙曾經(jīng)清澈、帶著匠人專注的眼睛——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蘇茂生從未見過的火焰。那不是爐火的溫暖,而是極地寒冰深處燃燒的、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怒焰!那火焰深處,還殘留著洞穿終極真相后的巨大痛苦與震撼。
“爹,”蘇瓷開口,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異常清晰,每一個(gè)字都像冰錐鑿在蘇茂生的心上,“您扶我…去那邊坐下。”
她指向遠(yuǎn)離窯爐、靠近父親草席的那張瘸腿木桌。桌上,那卷明黃的圣旨依舊刺眼地?cái)傞_著,像一道催命符。
蘇茂生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顫巍巍地扶著女兒,一步步挪到桌旁坐下。蘇瓷的身體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耗盡了力氣,但她的眼神卻越來越亮,越來越銳利。
坐定后,蘇瓷沒有看父親,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仿佛穿透了木頭,看到了那覆蓋凡塵、吞噬生機(jī)的恐怖景象。她深吸一口氣,那帶著灰燼和鐵銹味的空氣涌入肺腑,非但沒有帶來生機(jī),反而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鞘潜宦訆Z生機(jī)的味道!
“爹,”她再次開口,聲音低沉而壓抑,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您還記得…您說過的話嗎?關(guān)于大伯的盞…裂開了…映出了不該看的東西…”
蘇茂生渾身一顫,眼中恐懼更甚:“瓷兒!別提!別提那個(gè)!那是…那是禁忌!是招禍的東西!”
“禁忌?”蘇瓷猛地抬起頭,那雙燃燒著冰焰的眼睛死死盯住父親,“不!那不是禁忌!那是真相!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神…他們最害怕凡人看到的真相!”
蘇茂生如遭雷擊,驚恐地想要捂住女兒的嘴:“瓷兒!你瘋了!你…你胡說什么!那是天庭!是玉帝!褻瀆神明是要天打雷劈,魂飛魄散的啊!”
“神明?呵…”蘇瓷嘴角扯出一個(gè)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弧度,“爹,您睜開眼睛看看!看看您自己!看看青州城外那些餓死的流民!看看我們蘇家!再看看這座被他們封死的作坊!”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痛楚,“他們不是神明!他們是…是趴在凡間億萬生靈身上吸血的…蛀蟲!是強(qiáng)盜!”
“瓷兒!”蘇茂生驚駭欲絕,幾乎要昏厥過去。
“我沒有胡說!”蘇瓷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猛地指向那只幽藍(lán)色的琉璃盞,“爹,您知道嗎?我剛才碰到它…我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蘇茂生順著她的手指望去,身體篩糠般抖起來。
“我看到…無數(shù)條…無形的‘根須’!”蘇瓷的聲音如同夢(mèng)囈,卻又異常清晰,每一個(gè)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蘇茂生脆弱的神經(jīng)上刻畫著恐怖的畫面,“它們…密密麻麻…從青州城…從每一座城池…從每一個(gè)像您這樣勞作的凡人身上…穿透出來!扎進(jìn)頭頂!扎進(jìn)心口!扎進(jìn)脊背!”
她的眼神變得空洞而遙遠(yuǎn),仿佛再次陷入了那可怕的俯瞰視角。
“它們?cè)诔?!貪婪地抽!抽走我們的力氣!抽走我們的生氣!抽走…我們的命!”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充滿了滔天的恨意,“爹,您每一次咳嗽…每一次咳出血…那不是病!那是…那是您的命…被他們活活抽走了??!”
“轟?。 ?
仿佛一道無形的霹靂在蘇茂生腦中炸響!他整個(gè)人僵住了,渾濁的眼睛瞪得溜圓,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女兒的描述…那“根須”…抽吸生機(jī)…這…這和他年輕時(shí)偶爾在極度疲憊恍惚間,感受到的那種莫名的、仿佛被無形之物吮吸的虛弱感…何其相似!只是他從未敢深想,更不敢將其與神圣的天庭聯(lián)系在一起!
蘇瓷看著父親瞬間失血的臉,那巨大的恐懼幾乎要將他吞噬。她強(qiáng)壓下翻涌的情緒,聲音重新變得冰冷而堅(jiān)硬:
“那只盞,”她再次指向幽藍(lán)琉璃盞,指尖因?yàn)榧?dòng)而微微顫抖,“它…它不是邪物!它是…是鏡子!是照妖鏡!它用我們蘇家的秘法,照出了那些披著神圣外衣的魔鬼的真面目!”
她猛地轉(zhuǎn)向父親,雙手用力抓住蘇茂生枯瘦、冰冷、顫抖的手腕,眼神如同燃燒的寒星,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與決絕:
“爹!您聽清楚!這對(duì)‘九轉(zhuǎn)玲瓏盞’,那只完美的,是我們獻(xiàn)給天庭的‘貢品’,是我們蘇家表面上的生路!而這只幽藍(lán)的…它是刺破他們偽裝的刃!是捅向他們心臟的劍!”
蘇茂生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冰冷。他明白了!徹底明白了!女兒燒的根本不是什么貢品!她是在鍛造一件足以顛覆天庭、為蘇家?guī)頊珥斨疄?zāi)的兇器!她在玩火!玩一場(chǎng)粉身碎骨、魂飛魄散的滔天大火!
“不…不行!瓷兒!不能?。 碧K茂生反手死死抓住女兒的手,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她的肉里,聲音帶著哭腔和絕望的哀求,“那是天!我們斗不過!斗不過的!你會(huì)死的!蘇家…蘇家會(huì)絕后的!聽爹的話…毀了它!毀了那只邪盞!我們…我們就燒好那只貢品…或許…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jī)…”
“生機(jī)?”蘇瓷猛地甩開父親的手,站起身,身體因?yàn)榧?dòng)和虛弱晃了晃,但她站得筆直,如同一棵在狂風(fēng)中寧折不彎的幼竹。她指著緊閉的門窗,指著外面欽天監(jiān)爪牙隱約的腳步聲,聲音冰冷刺骨,“爹,您還看不明白嗎?從大伯開始,從這道旨意下來開始,蘇家…就已經(jīng)沒有生機(jī)了!他們根本就沒想給我們活路!這只‘完美’的貢品,就算燒得再好,只要獻(xiàn)上去,他們隨便找個(gè)借口,說它‘映照天顏’不夠虔誠(chéng),說它‘內(nèi)蘊(yùn)神光’有瑕…我們一樣是‘欺天’大罪!一樣闔族連坐,萬死難贖!”
她走到那只幽藍(lán)色的琉璃盞前,伸出手,這一次沒有觸碰,只是用指尖隔著微小的距離,感受著那冰冷的鋒芒。
“這只盞…它才是我們唯一的生路!”蘇瓷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近乎獻(xiàn)祭般的悲壯,“只有讓它…在瑤池!在蟠桃盛會(huì)!在所有仙神面前…把他們的真面目照出來!讓這‘根須’顯形!讓這掠奪曝光!讓這九天之上的虛偽…天塌地陷!我們…或許才能在那混亂中…掙得一絲真正的活路!”
她轉(zhuǎn)過身,看著癱坐在凳子上,面無人色,仿佛瞬間蒼老了二十歲的父親。作坊內(nèi)昏暗的光線勾勒出他佝僂絕望的剪影。
“爹,”蘇瓷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平靜,平靜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死寂,“這盞,是蘇家唯一的希望。也是…女兒投向天庭的第一塊石頭。是生是死,在此一舉。女兒…心意已決?!?
她走到父親面前,緩緩地、無比鄭重地跪了下去。膝蓋撞擊冰冷潮濕的地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這不是祈求,而是訣別般的告知。是女兒在踏上一條九死一生的絕路前,對(duì)父親最后的交代。
蘇茂生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兒。她沾滿灰燼的臉龐依舊年輕,但那雙眼中的火焰和決絕,卻讓他感到陌生而心悸。他知道,那個(gè)在窯火前專注吹制琉璃的乖巧女兒,已經(jīng)死了。眼前跪著的,是一個(gè)被血淋淋的真相點(diǎn)燃、背負(fù)著滔天仇恨與使命的復(fù)仇之魂。
巨大的悲痛和更深沉的恐懼瞬間淹沒了蘇茂生。他想抱住女兒嚎啕大哭,想再次哀求她放棄這瘋狂的計(jì)劃,想帶著她逃離這注定毀滅的牢籠…但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喉嚨里像堵著一團(tuán)滾燙的烙鐵,灼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劇痛。
作坊外,雨聲似乎更急了。欽天監(jiān)爪牙的腳步聲在墻外響起,帶著不耐煩的催促意味,像是在為這無聲的訣別敲響倒計(jì)時(shí)的鼓點(diǎn)。
蘇茂生枯瘦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渾濁的淚水終于再次洶涌而出,沿著深刻如刀刻的皺紋無聲滑落。他顫抖著伸出手,不是去攙扶女兒,而是緩緩地、帶著一種耗盡了所有生氣的絕望與認(rèn)命,落在了蘇瓷沾滿窯灰的頭發(fā)上。那動(dòng)作極其輕柔,帶著父親最后的不舍與無力。
他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不同意。
只是那沉重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沉默,和那無聲流淌的老淚,已然宣告了一個(gè)父親在殘酷現(xiàn)實(shí)面前,對(duì)女兒那孤注一擲的、決絕之路的…悲愴默認(rèn)。
作坊內(nèi),爐火徹底熄滅的余燼散發(fā)著最后的微溫。一跪一坐,父女相對(duì)無言。沉重的空氣里,只剩下窗外凄厲的風(fēng)雨聲,和命運(yùn)齒輪開始無情轉(zhuǎn)動(dòng)的……冰冷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