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灰蒙蒙的城門,在連綿陰雨中洞開,如同巨獸張開了布滿苔蘚的利齒。冰冷的雨水敲打在車轅、馬鞍和沉默的人群身上,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聲響。空氣里彌漫著濕冷的泥土氣息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幾輛覆蓋著油布、由健騾拉著的平板車停在城門內。車上裝載著蘇氏琉璃坊被封存的全部家當——最核心的,是兩只用數層特制錦緞、柔軟棉絮層層包裹,再裝入堅固紫檀木箱,最后用浸透桐油的厚牛皮嚴密捆扎的巨大箱籠。那里面,裝著蘇家的“生路”,也裝著足以捅破九霄的“利刃”。
欽天監的張主事騎在一匹神駿的青驄馬上,面皮在雨水的沖刷下更顯白凈陰冷。他披著油亮的蓑衣,眼神如同盤旋在腐肉上空的禿鷲,銳利而貪婪地掃視著車隊,尤其在裝載琉璃盞的箱籠上停留最久。四名灰衣勁裝的欽天監守衛,沉默地拱衛在馬車兩側,手按腰刀,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稀稀拉拉、躲在屋檐下看熱鬧的百姓。他們的存在,既是“護送”,更是最嚴密的監視與押解。
蘇瓷站在其中一輛板車旁。她換上了一身半舊的靛藍色粗布衣裙,外面罩著同樣洗得發白的蓑衣,斗笠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和緊抿的唇。雨水順著斗笠邊緣淌下,在她腳邊匯成小小的水洼。她背著一個不大的包袱,里面是幾件替換衣物和父親偷偷塞給她的、蘇家僅剩的一點干糧和碎銀。
父親蘇茂生沒有來送行。昨夜訣別般的沉默后,他仿佛被徹底抽干了精氣神,蜷縮在草席上,只剩下微弱的呼吸。蘇瓷離開時,他甚至沒有睜開眼睛。她知道,父親是不忍,也是不敢。那無聲的默認,已是這個被恐懼和宿命壓垮的老人,能給予女兒最后的、也是最沉重的支持。
“時辰到!啟程!”張主事尖利的聲音穿透雨幕,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車夫揮動鞭子,騾車發出吱呀的呻吟,碾過濕滑的青石板路,緩緩駛出城門。
蘇瓷最后回頭望了一眼。陰雨籠罩下的青州城,灰墻黑瓦,死氣沉沉。蘇氏琉璃坊的方向,只余下一片模糊的雨簾。那座承載了她童年溫暖、少年技藝、以及最終點燃了冰冷怒焰的窯爐,連同父親佝僂絕望的身影,都被隔絕在那片陰霾之后。
別了,青州。別了,爹爹。
她猛地轉回頭,斗笠下,眼神已凝成冰。前路迢迢,登天路遙,每一步都可能是絕境。
路途的艱險,在離開青州地界后便初露猙獰。
他們需要翻越的第一道天塹,便是橫亙在通往“登天驛路”必經之處的“斷龍峽”。峽如其名,兩側是刀削斧劈般的萬仞絕壁,中間僅有一條緊貼著咆哮江水的狹窄棧道。雨水讓本就濕滑的棧道變得如同抹了油,江水在下方奔騰怒吼,卷起渾濁的浪濤,拍打著嶙峋的礁石,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水汽彌漫,視線模糊。
騾馬在棧道入口便焦躁不安地打著響鼻,任憑車夫如何抽打呵斥,也不肯輕易踏上那懸于絕壁之上的險途。
“廢物!”張主事臉色陰沉,罵了一句,不知是在罵牲口還是罵這鬼天氣。他翻身下馬,指揮著守衛:“都給我打起精神!看好箱子!人推馬拉,務必在天黑前通過這鬼地方!若有差池,提頭來見!”
欽天監的守衛們繃緊了臉,兩人在前探路,兩人殿后,將裝載琉璃盞的板車護在中間。車夫們則死死拉住騾馬的韁繩,小心翼翼地驅趕著它們踏上濕滑的棧道。蘇瓷跟在板車旁,每一步都走得異常小心,濕冷的山風卷著水汽撲面而來,幾乎要將人吹落深淵。她緊貼著冰冷的巖壁,能清晰地感覺到腳下木板的震顫和下方江水的狂暴吸力。
突然,前方探路的守衛一聲驚呼!只見一塊被雨水浸泡松動的巨石,毫無征兆地從上方峭壁滾落,裹挾著泥漿碎石,帶著萬鈞之勢砸向棧道!
“小心!”殿后的守衛厲聲示警。
千鈞一發之際,靠近山壁一側的蘇瓷幾乎是本能地用力將裝載琉璃盞的板車往巖壁方向猛地一推!轟隆!巨石擦著板車的邊緣狠狠砸在棧道上,將外側的護欄砸得粉碎,木屑紛飛!板車劇烈搖晃,一只輪子幾乎懸空,全靠蘇瓷那拼盡全力的一推和內側車夫死命拉住才沒有翻入咆哮的江中!騾馬受驚,嘶鳴著人立而起,場面一片混亂。
張主事嚇得面無人色,尖叫道:“箱子!箱子如何了?!”
守衛們驚魂未定地撲到板車旁檢查。厚厚的牛皮和箱籠擋住了飛濺的碎石,箱子本身似乎無恙,但捆扎的繩索被崩斷了一根。張主事長舒一口氣,隨即惡狠狠地瞪向臉色蒼白、緊貼著巖壁喘息的蘇瓷,眼神復雜,既有后怕,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這丫頭剛才的反應和力氣,快得不似常人。
“晦氣!快走!都給我仔細點!”他煩躁地揮手催促。
隊伍在死亡的陰影下,戰戰兢兢地通過了斷龍峽。每個人都如同水里撈出來一般,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
險峻的山路過后,是相對平緩但更加荒涼的丘陵地帶。雨水稍歇,天色卻愈加陰沉。道路兩旁是半人高的荒草和稀疏的樹林,風聲嗚咽,透著不祥。
就在車隊行至一處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坡時,異變陡生!
“嗚——!”一聲凄厲的唿哨劃破寂靜!
道路兩旁的荒草叢中,猛地躥出十幾條黑影!他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手中拿著銹跡斑斑的刀劍、木棒甚至鋤頭,眼中閃爍著餓狼般兇狠而絕望的光芒!
“留下買路財!糧食!值錢的東西!都給老子留下!”為首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壯漢,揮舞著一把缺口的大刀,嘶聲吼道。他們顯然是被逼上絕路的流民,如今成了劫道的悍匪。
“大膽毛賊!欽天監押送天家貢品,爾等也敢劫掠?找死!”張主事又驚又怒,厲聲呵斥,試圖用身份嚇退對方。他身邊的四名守衛也立刻拔刀出鞘,寒光閃閃,嚴陣以待。
然而,饑餓和絕望早已讓這些流民失去了對“天庭”的敬畏。刀疤臉獰笑一聲:“天家?天家可曾給過老子活路?管你欽天監還是狗屁天監!兄弟們,上!搶了糧食活命要緊!”
“殺啊!”流民們發出野獸般的嚎叫,紅著眼睛撲了上來!他們人數占優,又悍不畏死,瞬間就將車隊團團圍住!
場面瞬間大亂!刀光劍影,嘶吼怒罵!
欽天監的守衛都是練家子,刀法狠辣,瞬間砍翻了兩三個沖在最前面的流民。但架不住對方人多勢眾,又悍不畏死。一個守衛被幾根削尖的木棒同時刺中大腿,慘叫倒地。另一個守衛則被兩個流民死死抱住,手中的腰刀被奪下!車夫們嚇得魂飛魄散,抱著頭縮在車底下瑟瑟發抖。
張主事嚇得臉色煞白,緊緊縮在坐騎后面,尖聲指揮著剩下的守衛:“擋住!給我擋住!護住箱子!護住箱子啊!”
混亂中,幾個流民看到了那幾只被嚴密保護的巨大箱籠,眼睛頓時亮了!“好東西!在那箱子里!”他們嚎叫著,不顧守衛的刀鋒,拼命撲向裝載琉璃盞的板車!
一名流民揮舞著鋤頭,狠狠砸向捆扎箱籠的繩索!另一名則試圖爬上板車去掀覆蓋的油布!
蘇瓷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幽藍盞的秘密絕不能在此暴露!更不能落入這些瘋狂流民手中!她幾乎是本能地想要沖上去阻止!
就在這時——
“咻!咻!咻!”
數道凌厲的破空之聲撕裂空氣!緊接著是幾聲凄厲的慘叫!
撲向板車的幾名流民,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胸口或咽喉處瞬間爆開血花,哼都沒哼一聲便栽倒在地!
剩下的流民被這突如其來的精準狙殺驚呆了!
只見不遠處的山坡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三名騎士。他們身著亮銀色的輕甲,在陰沉的天空下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臉上覆蓋著只露出雙眼的金屬面罩,眼神漠然如同寒潭。每人手中端著一把造型奇特、閃爍著幽藍符文的勁弩,弩箭的箭頭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淬毒的幽光。
為首一人,頭盔上插著一根醒目的金色翎羽。他緩緩放下手中還在散發著微弱藍光的勁弩,冰冷的目光掃過混亂的戰場,最終落在張主事身上,聲音如同金鐵摩擦,毫無感情:
“奉‘巡天鑒’丙字旗旗主令,特來‘護送’蘇氏貢品。閑雜人等,格殺勿論。”
“巡天鑒!”
這三個字如同冰水澆頭,瞬間讓張主事臉上的驚恐化作了極致的敬畏和諂媚。他連滾帶爬地從馬后出來,對著山坡上的銀甲騎士連連作揖:“多謝上使!多謝上使援手!下官張世榮,忝為欽天監主事,奉旨押送貢品!這些刁民……”
“殺。”金翎騎士根本懶得聽張主事的廢話,冰冷的吐出一個字。
他身后的兩名銀甲騎士再次抬起勁弩。
“饒命啊!”剩下的流民魂飛魄散,丟下武器,轉身就想逃。
“咻!咻!咻!”
弩箭無情地追上了逃跑的背影,精準地洞穿后心。慘叫聲戛然而止,荒坡上瞬間多了十幾具尚帶余溫的尸體,鮮血迅速被雨水沖刷,滲入泥濘的土地。空氣中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
戰斗開始得快,結束得更快。銀甲騎士如同冰冷的殺戮機器,高效、精準、漠然。
張主事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車夫們更是嚇得癱軟在地。
蘇瓷站在板車旁,斗笠下的臉色比死人還要蒼白。她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強壓下身體本能的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那冰冷的殺戮和銀甲騎士身上散發出的、比張主事強烈百倍的、屬于天庭爪牙的冷酷與壓迫感!
巡天鑒!天庭最精銳、最神秘的鷹犬爪牙!他們果然來了!這所謂的“援手”,根本就是一場赤裸裸的警告和“考驗”!天庭不僅要確保琉璃盞送達,更是在觀察她!考驗她的反應!甚至……隨時準備在她“不軌”時,就地格殺!
金翎騎士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越過張主事諂媚的肩頭,落在了蘇瓷身上。那目光在她沾滿泥水的粗布衣裙和低垂的斗笠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絲審視和漠然,仿佛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貨物。
蘇瓷強迫自己低下頭,避開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她能感覺到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在她脖頸間游走。
“收拾干凈,繼續趕路。”金翎騎士收回目光,聲音毫無波瀾,“再有差池,爾等皆同此例。”他指了指地上橫七豎八的尸體。
“是!是!謹遵上使之令!”張主事點頭哈腰,連忙指揮著嚇破膽的守衛和車夫清理道路,重新捆扎箱籠。
車隊再次啟程。
雨,不知何時又大了起來。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地上的血跡,卻洗不去空氣里彌漫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氣息。
蘇瓷沉默地跟在板車旁。濕透的蓑衣沉重地貼在身上,寒意刺骨。她的目光透過雨簾,望向那三名如同幽靈般不遠不近綴在車隊后方的銀甲騎士。他們沉默的身影,如同三座移動的冰山,散發著無形的死亡威脅。
登天之路,才剛剛開始。斷龍峽的險峻,流民的劫掠,不過是開胃小菜。真正的考驗,是這些來自天庭的、冰冷無情的爪牙。他們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隨時可能落下。
而她的袖中,那柄名為真相的利刃,也愈發冰冷。前路迢迢,每一步都踏在刀鋒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