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爐的余溫尚未散盡，空氣里彌漫著灼熱的塵土味和一種奇異的、仿佛星辰燃燒后的冷冽氣息。蘇瓷癱倒在冰冷的磚地上，渾身被汗水浸透，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極致的疲憊像鉛塊一樣壓著她的每一寸骨骼、每一絲肌肉，連抬起一根手指都無比艱難。視野邊緣是模糊晃動的光暈，那是過度耗神后殘留在視網膜上的窯火幻影。

父親蘇茂生布滿老繭的手顫抖著，用一塊沾濕的粗布，一遍遍擦拭她滾燙的額頭和脖頸，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滑過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滴落在蘇瓷汗濕的鬢角。“瓷兒…瓷兒…撐住啊…”他嘶啞的聲音里充滿了恐懼和后怕。剛才那驚心動魄的窯變，那從爐口噴涌而出、幾乎撕裂作坊屋頂的七彩光流，那瞬間抽空蘇瓷所有精氣神的可怕景象，讓他感覺自己剛剛從鬼門關把女兒搶了回來。

作坊內一片狼藉。窯爐口附近的磚石被高溫灼燒得發黑、龜裂，空氣中殘留著細微的能量嗡鳴。但就在這片狼藉的中心，在那特制的、此刻已遍布蛛網般裂痕的耐火磚承臺上，靜靜地立著兩件器物。

不是一對，是兩只。

一只，流光溢彩，九轉回環的盞身玲瓏剔透，毫無瑕疵。盞壁內部，無數微小的氣泡如同被凍結的星辰，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迷離夢幻的光暈。盞沿、盞足處精心雕琢的蟠桃獻壽紋飾纖毫畢現，祥云瑞獸栩栩如生。它完美得如同天工造物，靜靜散發著溫潤內斂的神光，足以讓任何挑剔的仙官都為之贊嘆——這正是天庭所要的“九轉玲瓏蟠桃獻壽盞”。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蘇茂生驚魂未定的視線，都被它旁邊那只器物死死攫住。

另一只盞，形態與第一只一般無二，卻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截然不同的質感。它的色澤更深沉，不再是純粹的透明，而是隱隱透出一種深邃的、仿佛內蘊星河的幽藍。盞壁之上，那些精心設計的微小氣泡和棱面結構，在經歷了狂暴的能量洗禮后，非但沒有損毀，反而像是被徹底“激活”了。無數細微的、肉眼幾乎無法分辨的棱面閃爍著冰冷的銳光，氣泡不再是溫潤的裝飾，更像是一只只凝固的、充滿警覺的復眼。

它靜靜地立在那里，沒有華麗的光暈，卻散發著一種內斂的、冰冷的、仿佛能切割靈魂的鋒芒。它不像一件貢品，更像是一件蓄勢待發、等待飲血的兇器。

蘇瓷的意識在昏沉與清醒的邊緣掙扎。她能感覺到父親的觸碰，能聽到他帶著哭腔的呼喚，但她的心神，卻像被一根無形的絲線，死死地系在那只幽藍冰冷的琉璃盞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從靈魂深處傳來，催促著她，呼喚著她。

“爹…盞…”她艱難地翕動著干裂的嘴唇，聲音微弱得如同囈語。

蘇茂生愣了一下，順著女兒執著的目光望去，心臟猛地一抽。那只盞……那只盞給他的感覺，比當年大哥燒制的那只“瑕疵品”更加詭異，更加……危險！他下意識地想要阻止：“瓷兒，別碰它！它…它邪性！”

但蘇瓷的意志在那一刻壓倒了身體的極限。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掙脫了父親的攙扶，幾乎是爬行著，沾滿窯灰的手指顫抖著，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伸向了那只幽藍色的琉璃盞。

指尖，終于觸碰到了冰冷的盞身。

嗡——！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鳴，仿佛自靈魂深處響起，又像是從九天之外傳來。

沒有預想中的冰冷刺骨。相反，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凍的第一縷溪水，順著蘇瓷的指尖，瞬間流淌進她冰冷疲憊的四肢百骸！

這股暖流極其微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生機，瞬間驅散了身體的極度疲憊和寒意，仿佛干涸的河床注入了清泉。它溫柔地撫慰著蘇瓷耗損過度的神魂，帶來一種近乎舒適的慰藉感。蘇瓷甚至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身體放松下來。

然而，就在這股舒適感達到頂峰的剎那——

轟隆！！！

不再是靈魂的輕鳴，而是意識宇宙的毀滅與重生！

那股微弱的暖流驟然變得狂暴！它不再是溫柔的溪水，而是裹挾著無數碎片、無數吶喊、無數絕望畫面的滔天洪流，狠狠沖垮了蘇瓷意識中那道名為“今生”的脆弱堤壩！

她不再是青州琉璃坊的匠女蘇瓷！

她是高踞九天星辰之上的織女！她的目光清冷如萬載玄冰，洞穿層層祥云仙靄，俯瞰著那片被無形枷鎖禁錮的凡塵大地！

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俯瞰，不再是碎片化的景象！是完整的、清晰的、令人靈魂顫栗的真相！

她“看”得清清楚楚：

那密密麻麻、覆蓋整個凡塵大地的，哪里是什么模糊的“根須”？那是一個龐大到難以想象的、冰冷精密的、活著的能量汲取系統！它由億萬條近乎透明的能量管道構成，深深扎根于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城池、每一個凡人的頭頂百會、心口膻中、以及脊柱命門！

這些管道貪婪地吮吸著，將凡人生生不息的精血元氣、喜怒哀樂、甚至是生命的本源光華，強行抽取、煉化！

青州城內，無數道或粗或細的灰白色能量流，從熙攘的人群中被強行抽離。一個壯年漢子挑著重擔，汗水浸透麻衣，他頭頂的管道粗壯，吸力強勁，肉眼可見他健碩的肌肉在勞作中微微干癟下去。一個在母親懷里熟睡的嬰兒，細小的管道扎入他稚嫩的軀體，每一次吮吸都讓嬰兒在睡夢中不安地蹙起眉頭，生命力微不可察地流逝一分。蘇氏琉璃坊內，父親蘇茂生佝僂的背影上，三道相對細弱卻極其頑固的管道，正貪婪地汲取著他本就所剩無幾的生機，每一次咳嗽，都伴隨著管道的微微鼓脹！

這些被汲取的能量流，無視空間的距離，匯聚成一條條洶涌的灰色洪流，如同倒懸的瀑布，逆流而上，直沖九霄！它們穿透南天門，無視沿途的仙宮樓閣，最終匯聚到天庭最核心、最深處——一座無法用語言形容其形態的、冰冷、龐大、仿佛由純粹能量構成的核心樞紐！它像一顆搏動的、貪婪的心臟，又像一個冰冷的、無情的熔爐！

核心樞紐的另一端，延伸出璀璨奪目的金色光帶，連接著天庭的瓊樓玉宇、蟠桃仙樹、瑤池圣水！仙神們飲下的瓊漿玉液，是凡人的血汗煉化！他們享用的蟠桃仙果，是凡人的生命精粹滋養！他們永恒不朽的逍遙，建立在凡塵億萬生靈無聲的、持續的枯竭之上！

而端坐于九天之巔，接受著最濃郁金色光帶滋養的那個身影——頭戴琉璃珠冕旒，周身籠罩著神圣光暈的玉帝——他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神念的波動，都與那核心樞紐緊密相連！那神圣的光暈，正是這吞噬系統最華麗、也最虛偽的偽裝！

“不——！”

現實中的蘇瓷猛地弓起身子，發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那聲尖叫里飽含著洞穿終極真相后的極致痛苦與滔天憤怒，瞬間撕裂了作坊內死寂的空氣！

她觸碰盞身的指尖仿佛被無形的電流狠狠擊中，猛地彈開！那股帶來舒適感的微弱暖流，此刻在她感知中變得無比惡心！那根本不是什么慰藉，那是被煉化、被提純、被琉璃盞無意間吸收儲存的——凡人的生機！是她的父親、她的鄰里、千千萬萬在苦難中掙扎求生的同胞被強行掠奪的生命之火！

“嘔……”強烈的反胃感讓她干嘔起來，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混合著汗水與窯灰，在她蒼白的臉上沖刷出污濁的痕跡。身體比觸碰之前更加冰冷，靈魂卻如同被投入了最熾熱的熔爐，燃燒著足以焚盡九霄的怒焰！

震撼！無以復加的震撼！比星沉砂帶來的碎片強烈千萬倍！這不是猜測，不是想象，是赤裸裸的、冰冷殘酷的、系統性的掠奪！是披著神圣外衣的、最卑劣的寄生！

大伯蘇茂源……他當年燒制的那盞琉璃，映照出的，一定也是這令人絕望的真相！所以他被滅口了！蘇家被踐踏了！

“瓷兒！瓷兒你怎么了！”蘇茂生被女兒的尖叫嚇得魂飛魄散，撲上去死死抱住她劇烈顫抖的身體，卻感覺懷中的女兒像一塊燃燒的寒冰。

蘇瓷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只幽藍色的琉璃盞，瞳孔深處仿佛有星云在爆炸、在燃燒！那冰冷鋒銳的盞身，此刻在她眼中，不再只是一件器物，而是一面映照出九天之上最丑陋、最血腥真相的鏡子！一把指向那寄生心臟的復仇之刃！

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猶豫，所有的僥幸，在這一刻被那完整的、血淋淋的真相徹底焚燒殆盡！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堅定的力量，從她靈魂最深處、從每一滴被憤怒點燃的血液中奔涌而出！它取代了疲憊，驅散了軟弱，將她的脊梁一寸寸重新撐直，如同淬火后更加堅韌的精鋼！

她掙脫父親的懷抱，踉蹌著站起，沾滿灰燼的手指再次伸出。這一次，不再是無意識的觸碰，而是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帶著洞穿一切的覺悟，帶著為蒼生討還血債的滔天恨意，重重地、穩穩地按在了那冰冷的盞壁之上！

指尖之下，幽藍的琉璃深處，仿佛有細微的電光一閃而逝，無聲的驚雷在她掌心炸響。

“我，看清楚了。”蘇瓷的聲音沙啞得可怕，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足以劈開混沌的銳利，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淬煉出來的冰刃。

她的目光，穿透了作坊低矮的屋頂，穿透了青州連綿的陰雨，直刺那九天之上、端坐于尸骨王座的身影。

決心，已如這琉璃盞一般，歷經烈焰焚燒，千錘百煉，冰冷，堅硬，再無轉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