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道的霧氣裹著刺骨的寒意，鉆進蘇瓷后背的傷口時，竟比天兵的刀芒更讓她清醒。那寒意順著血流游走，在斷裂的肋骨間打著旋，激得她牙關打顫，卻也讓混沌的意識清明了幾分。

她手腳并用地攀爬，掌心的血肉與濕滑的云石粘在一起，每一次抓握都撕下一層皮肉，露出底下滲著血珠的嫩肉。身后瑤池的混亂聲如同被巨石投入的冰湖，正在迅速凍結——蟠桃樹的根須已被天兵斬斷大半，斷裂處涌出墨綠色的汁液，那汁液落在白玉地磚上，發出“滋滋”的腐蝕聲，那些灰黑色的根須在地上抽搐著化作飛灰，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燃燒的焦糊味；卷簾大將重新站回仙班末尾，脊梁挺得筆直，袖中的琉璃盞殘片硌得他指骨發白，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卻再沒敢有絲毫異動，只是低垂的眼眸里閃過一絲復雜；只有玉帝那道灰黑色的光暈，如同懸在頭頂的烏云，正透過霧氣投來冰冷的注視，那目光仿佛帶著實質的重量，壓得云道都微微下沉。

“追！”

天將的怒吼穿透霧層，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在云道中激起層層回音。三尖兩刃刀劃破霧氣的銳響從身后傳來，最近的刀風已經掃到了她的腳踝，留下一道血痕，血珠剛滲出皮膚就被寒氣凍結。蘇瓷猛地側身翻滾，撞在云道邊緣的護云上，那看似柔軟的云層實則堅硬如鐵，撞得她肋骨斷裂處發出一聲悶響，眼前瞬間黑了半秒，耳邊嗡嗡作響，仿佛有無數只蜜蜂在同時振翅。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觸摸天庭的“云”。

護云的表層凝結著細密的冰晶，冰晶里凍著無數細小的光點——那是被剝奪的凡人生魂，他們的面容在冰晶中扭曲、哭泣，眼眶里流著血淚，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徒勞地張著嘴。蘇瓷的手掌按在上面，那些光點突然劇烈閃爍，仿佛感應到了同類的氣息，竟在她掌心的血漬中融化出一個小小的缺口，露出后方翻滾的灰色氣流，氣流中隱約可見破碎的衣角與斷落的發絲。

“這邊！”她咬著牙鉆進缺口，牙關相撞發出“咯咯”的輕響。

灰色氣流是天庭的廢棄云道，如同凡間的貧民窟。這里的云帶著鐵銹般的腥氣，纏繞著斷裂的仙繩與銹蝕的法器碎片，那些碎片上還殘留著干涸的血跡。蘇瓷能聽到氣流深處傳來隱約的嗚咽，那是被天庭放逐的罪仙殘魂，他們的氣息里混雜著不甘與怨毒，如同毒蛇吐信般令人毛骨悚然，卻在靠近蘇瓷時自動退開——她身上的星輝余溫，竟讓這些殘魂感到了畏懼，那是對純粹力量的本能忌憚。

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

金甲碰撞的鏗鏘聲如同催命的鼓點，每一次聲響都離她更近一寸，敲得她心臟狂跳。有天兵射出的金箭擦著她的耳畔飛過，箭羽帶起的勁風割得耳廓生疼，那金箭釘在前方的云柱上，箭羽震顫的嗡鳴中，云柱突然崩解，化作漫天飛絮，露出藏在后面的岔路，兩條路都蜿蜒曲折，看不清盡頭。

蘇瓷沒有猶豫，拐進了左側那條更狹窄的云道。

這條路比剛才的更危險。云石上布滿了鋒利的石棱，棱邊閃著寒光，割得她裸露的小腿鮮血淋漓，傷口深可見骨，血順著小腿流下，在云石上留下蜿蜒的紅痕；頭頂不斷有碎石墜落，砸在她的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每一次撞擊都讓她胸腔里翻江倒海，喉頭的腥甜再也抑制不住，一口血噴在身前的云石上，染紅了一片。但她不敢停，甚至不敢回頭——她能感覺到，有一道比天兵更可怕的氣息，正從瑤池方向緩緩升起，那是玉帝的神識，如同張開的巨網，正在一寸寸收緊，網眼越來越小，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放棄吧。”玉帝的聲音直接在她識海中響起，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戲謔，仿佛在欣賞她的掙扎，“凡人與仙神的距離，是天地之別。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天道的掌心。”

蘇瓷的腳步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全靠扶住一旁的云壁才穩住身形。

識海中，前世織女被剝奪仙骨的畫面突然清晰起來：冰冷的刑臺，上面刻滿了詭異的符文，符文閃爍著暗紅色的光芒；玉帝那張冷漠的臉，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手中的鎖鏈穿透織女的琵琶骨，鎖鏈上的倒刺勾著血肉，將她的靈羽一根一根扯斷，每一根羽毛落地時，都化作凡界的一場災劫，洪水、旱災、瘟疫……那些畫面與今生父親咳血的身影、青州窯工的枯骨重疊在一起，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神魂上，帶來撕心裂肺的疼痛。

“閉嘴！”她嘶吼著，聲音嘶啞卻帶著決絕，胸腔里的怒火仿佛要沖破喉嚨。

體內殘存的星辰之力突然爆發，不是溫柔的星輝，而是帶著棱角的光刃，如同出鞘的利劍，竟硬生生將玉帝侵入識海的神識逼退了半分。這短暫的反擊讓她眼前一黑，險些栽倒，身體晃了晃才站穩，但也讓她看清了前方——狹窄的云道盡頭，是一道斷裂的虹橋，橋身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橋下是翻滾的灰色云海，云海深處隱約可見閃爍的雷光，如同蟄伏的猛獸。

那是南天門的方向，也是天庭的邊界。

“前面是誅仙臺！”追兵中有人厲聲警告，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聲音都有些發顫，“她要跳下去！”

蘇瓷站在虹橋的斷裂處，腳下是萬丈深淵。誅仙臺的雷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橋身的斷口，散發出能腐蝕仙骨的氣息，那氣息鉆進鼻腔，帶著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她能感覺到身后的天兵已經追到了橋頭，三尖兩刃刀的寒光在霧氣中若隱若現，如同死神的鐮刀，而玉帝的神識，已經像冰冷的鎖鏈，纏上了她的腳踝，越收越緊，勒得她骨頭生疼。

“跳下去，神魂俱滅。”玉帝的聲音帶著最后的誘惑，如同毒蛇吐信，“歸順天庭，我可賜你仙骨，讓你忘卻凡俗痛苦，永享仙福。”

蘇瓷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

掌心的血痕里，還殘留著星芒的溫度。那些被凍在護云里的生魂、灰色氣流中的殘魂、瑤池地磚下的冤魂……他們的痛苦與不甘，此刻都化作滾燙的力量，順著血液流遍全身，在四肢百骸中奔騰。她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琉璃易碎，人心卻能比金石更堅。”父親說話時，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她的手腕，眼神里滿是期盼。

她猛地回頭。

目光穿透霧氣，越過天兵的刀陣，直直撞上那道灰黑色的光暈，眼神里沒有絲毫畏懼，只有堅定的決絕。

“我的痛苦，”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云道，帶著穿透一切的力量，“是你們賜的。我的力量，是眾生給的。”

話音未落，她向后一躍，如同墜落的流星，扎進了誅仙臺的雷光云海中。

天兵們追到橋頭時，只看到那道殘破的身影被紫色的雷光吞噬，雷光如同貪婪的野獸，瞬間將她包裹。最前排的天將伸手去抓，卻只抓到一片散落的星屑，那些星屑在他掌心化作灰燼，留下一道灼熱的印記，那溫度如同烙鐵，燙得他猛地縮回手。

霧氣漸漸散去。

玉帝站在瑤池中央，灰黑色的光暈已經恢復了表面的平靜，如同暴風雨前的寧靜，卻掩不住深處翻騰的戾氣，黑色的斑點在光暈中隱隱蠕動。他看著誅仙臺方向不斷閃爍的雷光，突然低聲笑了起來，笑聲里帶著說不出的寒意，如同冰塊摩擦。

“凡者……亦可破天？”他抬手拂過袖角，那里沾染的星屑正在燃燒，發出微弱的噼啪聲，“那就讓你看看，天，塌下來是什么樣子。”

話音剛落，整個天庭突然劇烈震顫，瓊樓的玉柱發出“咯吱”的呻吟，仿佛隨時會斷裂，瑤池里的圣水翻涌著黑色的巨浪。

瑤池水底，最后一根連接凡界的根須徹底斷裂，斷裂處噴出一股暗紅色的汁液，如同鮮血，那些依附在根須上的細小生靈瞬間死亡，沉入水底。

與此同時，誅仙臺的雷光云海中，一道淡藍色的光繭，正裹著蘇瓷的身體，在雷電中緩緩下沉。光繭上布滿了裂紋，卻依舊頑強地保護著里面的人，她的靈羽虛影早已消散，體表的星輝也已黯淡，但那雙緊閉的眼睛里，卻有一點幽藍的光芒，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明亮，如同黑暗中永不熄滅的火種。

逃亡，才剛剛開始。